包器丢下碗筷,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小五哥’,你可真敢想。”
韩若壁听得愣了愣,道:“不过,依我看,大明朝的富饶主要还是来源于土地吧。”
王直道:“我知道大明朝的富饶是来源于土地。可是,我们眼前的这片海洋比土地还要富饶成百上千倍,没在海上飘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到这一点的。其实,你只看那些南洋的弹丸小国都可以飘洋几万里,从海上贸易中获得巨大的财富,而我们的大明朝沃土千里,却不能出海三百里,岂非可笑之极?”
韩若壁道:“你别忘了,成祖在位时,有支船队横行海上,出海远不止三百里。”
王直嗤笑一声,目光中流露出瞧不起人的神色,道:“我知道,三保太监嘛。他的船队也许可以算得上横行海上了,但做的却是铁板钉钉的赔钱买卖。要知道,我们在海上跑一趟,带去别国的不过是些农具、瓦罐,可带回来的却是海珠、象牙,期间获利巨大,而那个什么三宝太监的船队走了上千里,可到头来只是花掉了大明朝无数银钱,我都不知道是该笑破肚皮,还是该哭瞎双眼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由得越来越高亢:“大明朝因‘火德’兴天下,我相信有一天,当它气数消尽时,就该是‘水德’的天下了。到那时,倘不能横纵四海,就不能称雄天下!”
如果这一席话出自一名已过不惑之年的、管理海事的市舶司官员之口,黄芩、韩若壁或许并不会过多诧异,但瞧着面前刚过束发之年的‘小五哥’,他们的心头俱连震几震,产生了一种极其怪诞的感觉。
包器也呆在了当场。
虽然,他早知‘五龙船’的五当家年纪小却见识高,但却想不到‘小五哥’能说出这么一番,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道理来。也因此,他的心里产生出一股不服气之感,立刻就想说些什么来压倒对方。
良久,包器清咳了一声,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但朝廷也有朝廷的想法,凡事有轻有重嘛。据我所知,朝廷现在已把大部分人力、物力、财力投在了北面,用以防范蒙古人。如此一来,当然顾不了海上了。”
王直以鼻子发出‘哼’的声响,道:“我却觉得,与其把人力、物力、财力都投在防备蒙古人上,还不如花多点劲,把大明的势力向海外延伸。甚至于不用朝廷花什么力气,只要不刻意打压我们这样的船队,我们要人力有人力,要物力有物力,要财力有财力,自己就可以把势力渗透到海上去。你说是不是?”
或许最后那句‘是不是’只是个连接词,根本没有要别人回答的意思,因为几乎没有一丝停歇,王直紧接着又道:“我再举个例子,现在大明的国都在北京,可产粮的主要省府却在江南,于是朝廷每年都要派船队,通过漕运把粮食送到北京去。这里面,不说别的花费,光是每年春季为疏通河道花费掉的银两,岂止千万?如果换成我来做,则根本不需要通过漕运,而是直接造一些大船,从海上把粮食运上北京,那样不但速度更快,而且花费也要少很多。更何况,真要懂得海洋的价值,又何必非要把国都定在同蒙古人靠得那么近的北京?”
包器无言以对。
韩若壁则皱眉反驳道:“从海上走,风险怕是大了许多吧。海上的大风大浪绝不是人力能够与之抗衡的。”
王直满不在乎道:“难道从运河走就没有风险了吗? ”
韩若壁道:“也不是,不过总该比海上风险小些。”
“想要没有风险?可以啊,从陆地上用牛车拉着粮食走好了,只可惜路途遥远,拉的粮食怕都不够拖车的老牛一路上吃的。”王直手一摊,道:“对比各种方式,至少可以得出一条结论,那就是风险越大,利益也越大。实际上,现下,连我们私人都能造出足以对抗一般风浪的海船,何况一声令下就可动用全国物力的朝廷?方才,你也说了,昔年三宝太监纵横海上,什么样的风浪没经历过,不都安然无恙吗?所以,如果想把粮食从江南运到北京,从海路走并非不行,只要用的海船足够大,并且保证沿着近岸的路线航行,就根本不会有任何问题。再说,年年修长城,修运河,堆成山的银子好似流水一样花了出去,与之相比,新建一批大型海船的花费是翻几番再带个拐弯也比不上的。更不要说这些海船在不运粮食的时候,还能出海进行贸易,帮大明朝挣回无数银钱。”
韩若壁听得目瞪口呆,都不知他的脑子里哪来的这些奇思怪想。
用力吞了口吐沫,王直又慷慨激昂道:“依我看,咱们大明朝若再继续这般有出账无进账,无论国力怎么强、家底怎么厚,也迟早会被掏空的......”
突然间,只听见外面‘呜呜呜’地吹起了号角。
黄芩、韩若壁都不禁一阵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事。王直却眉毛一挑,笑着跳起身来,道:“哈,老大他们回来了,正好,咱们一起去迎一迎。”
当下,黄芩、韩若壁和包器随着王直一同迎了出去,直到刚才他们下船的岸滩边。
只见,一艘巨大的海船已稳稳地停泊在那里。
黄芩第一次瞧见如此巨大的海船,简直都瞧傻了。
须知,他虽然久居毗邻大运河的高邮,也去过浩浩荡荡的沅江,算是看惯了各类船只之人,但河上、江上的船与这种海上的船比起来,当真是小巫见大巫,袖珍到了极致。
以前,黄芩见到过的最大的船,船身长度不超过六十步。可现在,停在他面前的这艘船,却绝对是一个‘庞然大物’,前后长度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步,左右宽度估计也要有超过五十步了,甲板上宽敞得简直可以跑马。九根高高耸立在船上的桅杆,每一根都比一个壮汉的腰还要粗。现时,桅杆上的十二面船帆都已经降落了下来,但仍可想象得出,当船帆全部升起,被比江、河上强劲不知多少倍的海风鼓动张开时,这艘‘庞然大物’在海面航行的速度,怕是比樊良湖上的蜈蚣快艇还要快上好几倍吧。
这艘巨大无比的船旁边还泊着三艘海船,但大小、规模都只有这艘船的一半左右。
岸滩边,老周已经带领着一票兄弟排开队列,等着迎候四位当家的了。
此时,最大的那艘船上,大部船员已经下船了,正前前后后地往岸上来,但仍有几人留在船上忙忙碌碌地收拾着什么。下船的人中,为首的是高高矮矮的四条汉子。不消说,他们就是这‘五龙船’的四位首领了。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四肢短、脖子短,皮肤黝黑,筋骨强健,体格厚实的中年人。他的脑袋上一根头发也没有,而且像被用油打磨过一样锃亮发光,显得颇为突出。只瞧他昂首阔步的姿态,以及顾盼之间眼光中闪动的厉芒,就知不是寻常之辈。
走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材高瘦,稍微有点儿驼背,脸色阴鸷的黑衣人。这人长了一双眯缝眼,眼下有很重的眼袋,硕大的鹰钩鼻子几乎压到了上唇。他的两只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一双眼睛往四处转个不停,看起来应该是很不好打交道的那种人。
跟在他后面的二人,有不少相似之处。首先,他们的身形相近,俱是又高又壮,远看仿佛两座铁塔。并且由于长年在海上行船,头上无有遮蔽,他们的皮肤已被晒得如同黑炭一般。其次,他们的衣着打扮也差不多,上身都穿着露出膀子的粗布背心,胳膊上那一块块高高隆起的肌肉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像缎子般幽幽的光芒,漂亮极了。再次,他们的走路姿势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挺着胸,昂着头,一副精气神十足的样子。这二人的不同之处只在于脸上。左手的这人,生就一张国字脸,狮鼻阔口,虽算不上英俊,但好歹五官周整。而右手的这位,则长了一张大饼脸,脸上的鼻子、眼睛、嘴巴全挤在了中间,像是完全没能好好利用那片宽阔的天地一般,因而形成了一副相当寒碜、丑陋、凶恶,以至于瞧上一眼就叫人顿生厌恶的面貌。
王直见了,快步迎了上去,对当先一人拱了拱手,道:“二哥。”然后,未作停留,他又冲着后面的两座‘黑铁塔’拱手道:“三哥,四哥,一路辛苦了。”最后,王直恭恭敬敬地一曲腰,冲着那个脸色阴鸷的黑衣人施了一礼,道:“大哥,这一趟可顺利?”
原来,那个长得阴森森的黑衣人就是‘五龙船’的船主许老大。而走在前面的是‘二当家’--‘飞鱼’李剑杰。后面的两人,其中狮鼻阔口的是‘老三’--‘黑鲨’骆光祖,丑到极致的则是‘老四’--‘丑夜叉’杭猛。
瞧了王直一眼,许老大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继而,他拿眼睛瞟了瞟黄芩和韩若壁。
显然他早已发现了这两个生面孔,却一直没动声色。
将目光转到包器的身上,许老大挤出一丝笑容,拱了拱手,道:“东西南北风,今天吹了什么风?怎么包总旗亲临我这小小的‘放鸡岛’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听起来不是很清楚,但却极有底气,仿佛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从胸腹间发出的一般,自有一番威势。
包器笑道:“‘小小的放鸡岛’?许老大,你就别谦虚了。今日,我带了两个朋友过来,实是有事求你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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