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蓦然抓着朱然的手腕,咬牙道:“阿母临终之前,嘱咐我保住江东,照顾弟妹,可如今江左河山,疮痍满目,翊儿惨遭横死,他……他还是为我而死的,我好恨,可偏偏不知该如何是好?”长叹一口气,放开手去,委顿地靠在案几边上,不住苦笑,“阿翁因黄祖埋伏而逝世,阿兄殁于刺客之手,如今翊儿又给人潜入府中害了,只不知哪一日,便该轮到孤的头上。”
朱然皱眉道:“这是什么话?”
孙权似乎也觉失态,拍拍案几,笑道:“闲话便也不多谈啦。义封,此次丹阳叛乱,整个郡险些被妫览献给曹操,都尉吕蒙给孤提了一个醒儿,说是丹杨芜湖、濡须一带与合肥隔江相望,为兵家必争之地,需以强将重兵把守。孤已与张公、公瑾议定,南北为界划开丹阳,句容、宣城、临城以西为临川郡,朱府君,你又得离开山阴,走马上任了。”
饶是朱然临事淡定,也不由得失声:“去临川任太守?”功臣宿将,政绩、战功胜于他的数不胜数,更何况自己步入仕途不过三四年时间,程普、黄盖、贺齐、董袭、蒋钦等功勋赫赫的大将尚且不过一县之令长,这太守之任,来得突兀而猛烈,叫他措手不及。
孙权静静站起,面色冷然,眼尾一扫朱然,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气势催发出来,锐意迫人:“当年孙暠起兵,意图夺权,幸为虞翻劝退,孙辅连曹,暗通款曲,幸为使者告发。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朱然急忙站起,躬身道:“是。”忽觉孙权走近自己,似是低下头去,脸颊被他的鬓发擦得痒痒的,耳边响起几句极细极轻的话来,“我要你去临川,不是因为咱们情分深厚,破格提携,而是因为只有你去镇守,我才放心。”
孙权说完这几句话,便迅速退回去,定定地望着他,双目之中饱含沉痛。
朱然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讨虏将军,细眉长目,口鼻端正,熟悉的面容丝毫未改,但此刻的谨小慎微取代了昔日的跳脱飞扬,从前是何等的恣意落拓,如今却连宗室至亲也不敢相信,仿佛在刀尖之间行路那般,战战兢兢,步履维艰,刹那之间,一股苦涩涌上心头,说不出的心酸,只是恭恭谨谨地回应:“臣受至尊之托,誓不相负!”
☆、乱音 一
(1)
光阴似箭,转瞬又是八年岁月。朱然还做着他的临川太守,但孙权却已不是那个初掌江东的柔弱少年,且看他诛叛柔服,推诚信士,赤壁破曹,攻略荆州,举重若轻收交州于彀,才华倾世的周公瑾英年早逝,但他身边雄才济济,汉昌太守鲁肃驻守陆口,为国西线藩篱,偏将军吕蒙随他东线征战,江东发展蓬蓬勃勃。
建安十七年冬,曹操率军南征濡须,号称步骑四十万。朱然接到调令,出兵濡须,抵御曹操。不过十余日后,车骑将军孙权率七万水师赶来,两军相拒数月有余,曹操退兵,孙权拜周泰为平虏将军,督朱然、徐盛等留守濡须,自己与吕蒙率大军回师建业。
周泰乃是讨逆时代便投效江东的老将,对孙氏忠心耿耿,作战从不惜命,但勇则勇矣,却才能平平,并无将帅之略,是以濡须之战前,不过是一县之长。朱然以为,濡须要塞,孙权必定留吕蒙这等强将督守,怎知他带走了吕蒙,却留下了周泰。
对于这位木讷寡言的宿将,朱然并不佩服,濡须防务他便时时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徐盛等更是阳奉阴违,甚至当面顶撞,周泰本不愿强人所难,又知朱然与徐盛都是至尊爱将,一时之间,将令难行,濡须诸将各行其是,没人将他这个都督放在眼里。
徐盛等聚在一起,指责周泰不配做都督,又道是朱然名门之后,兼有胆守之才,胜过周泰百倍。朱然听着没趣,自己起身巡营去了。
事过境迁已足足几个月,他依旧记得那一日的场景,孙权率大军赶到濡须,天正好下起了大雪,鹅毛一般洋洋洒洒地飘着,风送雪,雪随风,有如碎玉乱飞、琼瑶匝地,岸边芦苇荡白花花的耀眼,水面却是波光粼粼,战舰开进险峰扼守的坞口,狭窄处水势湍急,舰队一过,激起了半人高的巨浪。
孙权立在楼船船头,银白的狐皮大氅被风荡着,他本就生得伟岸,又蓄了须,愈发显得气派,遥遥笑着。下得船来,一手携着自己,一手携着周泰,一面漫步入帐中,一面笑道:“濡须要寨能保不失,两位将军居功至伟!”
谈吐举止,亲切随和,无懈可击,是这位年轻的主公用惯了的谦和语气,可听在朱然耳中却是无比陌生,再次回想,仍是失神。
一个亲兵飞快奔来,叫道:“将军,至尊来了,人已在营中。”
朱然赶去之时,宴席已经摆开了,酒香四溢,觥筹交错,见孙权捧着坛子,正笑着为诸将斟酒,忙上前拜见。孙权瞧也未瞧他一眼,只是淡淡笑道:“快坐去你的位子上罢。”
几轮下来,诸将酒酣耳热,又论起前一战破曹之事,个个情绪激扬,意气风发。孙权眯着双眼,目光一一扫过座下诸人,忽然端起一碗酒,含笑走向周泰,指着他的上衣道:“幼平,把你的上衣脱掉罢。”
周泰满面通红,踌躇不决,余人也是愕然不解,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孙权笑道:“幼平若是喝多了,孤来帮你脱。”
周泰忙道:“末将不敢。”手忙脚乱地脱去上衣,身上净是狰狞伤痕,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犹如刻画,浑身竟找不出半寸完好的皮肤,在座均是冲锋陷阵、刀口舔血的百战之躯,见此情景,亦不免震骇。
朱然微微一颤,手中酒碗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孙权深深望着周泰,顷刻间已是满面的泪水,他上前一步,轻轻抚过周泰臂上的伤痕,柔声问道:“幼平怎么伤成这般?”
周泰在人前被剥去了上衣,颇有些难为情,赧然一笑:“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如今也都好了,至尊不用挂心。”
孙权勉强笑了笑,一一指着他身上的伤痕,问是何时伤的,周泰便一一作答。
朱然说不出是羡慕,还是惭愧,百般滋味涌在心头,他夺了徐盛的酒碗,低头一碗一碗地灌酒,但耳边孙权与周泰的言语却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他这才诧异地发现,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在讨逆平江东、周郎烧赤壁夺南郡、吕蒙战濡须等大小阵仗中无一缺席,那斑驳的伤痕串起了孙氏基业的历史。
孙权紧紧挽着周泰的手臂,指着他胸前一道深刻的创痕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周泰顿了顿,低声道:“宣城。”
孙权连连点头,哽咽道:“那一年孤才只有十六岁,受先兄之命,留守宣城,却为贼帅夜袭,是你不顾自身安危,冲进包围救了我……”
诸将哗然,无不唏嘘。朱然忍不住握住了拳头,紧闭了眼睛,他不愿去听,不愿去想,可孙权所描绘的旧事,却在眼前鲜活起来,一幕一幕地闪烁着,似乎要将他的心撕碎。
孙权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抚过那道伤疤,紧咬嘴唇,泣不成声:“幼平,你为孤兄弟拼死作战,以至于遍身伤痕,教孤怎能不尽心相待,委你以兵马之重任?你是孙氏创业的大功臣,孤与你荣辱与共,休戚相同,幼平且振作奋发,千万勿因自己出身寒门而妄自菲薄!”
周泰涕泪交加,膝盖一屈,想要伏地谢恩,孙权一把拦住,亲自扶他坐入上席,原本欢畅的宴席变得肃穆庄严,诸将纷纷上前,向周泰敬酒。
劝酒之声不绝于耳,朱然茫然望着他们,一阵眼花。终于酒尽人散,孙权将自己常用的翠盖赠予周泰,又令鼓吹夹道奏乐,将周泰风风光光地送回营帐,偌大空地,只余下寥寥数人。
孙权站在中央,月光将他的倒影拉得长长的,显得单薄而落寞。朱然瞧了一眼,却正撞见他沉郁的眼神,感受到那灼灼的目光落在身上,不禁心如刀绞,蓦地爬起身来,落荒而逃。
他曾说“义封将来必有千里封国、侯王富贵之命,也定是重诺守信、情谊深长之人”,他曾说“甩我你是休想了”,他曾说“只有你去镇守,我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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