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碧侠以为是韩寐串通青城派,以掷杯为号,向司徒庆发难。他不明所以道:“师弟你想做什么事?事前知会声,师兄也好帮你参详。”
“师兄,”韩寐反问,“你不觉得,掷杯为号太庸俗了?”
“……”张碧侠见韩寐神色如常,不像抵赖,只能感叹那青城派好死不死,在韩寐手滑的时候发难,这一下有心人难免要猜测,青城派敢如此和武林盟主叫板,全仗武当派和蜀王在背后撑腰。
果不其然,司徒庆怔忡了片刻,不看青城派,反而目光凌厉地看向失手摔了茶盏的韩寐。
作为武林盟主,司徒庆早已洗练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然而此刻,他骤然眯起的眼睛亮得骇人,瞳仁盛满了久违的暴怒。脸侧凸棱的咬肌、太阳穴暴起的青筋,使他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二十年前,无助地跪在剑门狼藉里,仰天长啸的年轻男人。那时雄关巍峨天地苍茫,谁来过问他剑门七十二人生死,谁来告诉他,他这不肖的幸存弟子,该怎样与那穷凶极恶的魔教对抗,雪剑门之耻!
暗卫营统管胡不思向青城派呵斥道:“一派胡言!”
丐帮席中的三江两湖总舵主洪岩童也恼道:“司徒盟主高风亮节,江湖中人有目共睹!唯有青城派的牛鼻子看得眼红,大放厥词颠倒黑白,以为这样就能夺取武林盟主之位?这才真不是好东西!”
众人一听,认为洪岩童所言据理,不由得齐齐望向青城派发难之人,见那人估摸有四五十岁左右,梳着牛鼻子抓髻,面如满月,身着雪白直裰,外氅襟怀处刺着太极两仪,潇洒的袍袖绣着鹤羽般的黑纹,此时趾高气扬负手而立,满眼有恃无恐,乍看之下,就知是艺高胆大的武林高手。
老一辈跑江湖的立刻认出,这正是青城派掌门人步白秋,以‘化万归一’剑法名动江湖。当年步白秋作为青城派大弟子,与剑门时常往来切磋,私交甚厚。司徒庆讨伐欢喜教时,除了点绛派的玉芙蓉,他是第一个响应的,却不知这时怎的翻脸不认人了。
司徒雅接过洪岩童的话头,展开折扇摇了摇,又拢好一指步白秋:“步掌门适才说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晚辈窃以为,恰恰相反——时无竖子,英雄才能成名。毕竟,这英雄到底能成个善名还是恶名,全看牙尖嘴利的竖子留不留口德,步掌门你说是不是?”
群雄让他一番话绕得糊涂,竟有不少人点头称是。
坐得磨皮擦痒的丐帮帮主索烈,这才认出,司徒雅是在丹山下遇见的那对断袖师兄弟之一,他本觉这气氛古怪的武林大会无趣,此时见熟人大出风头,顿时喜形于色,恨不得上前相认。
步白秋不怒反笑:“怎么,你司徒家老儿没胆量对质,只能靠个小儿摇唇解围?”
司徒庆置若罔闻。往事犹如潮涌雷鸣,占满他的脑海,他还记得,他出关那一日,原本生着师父的气——他和玉芙蓉萍水相逢,玉芙蓉三番五次救他,良缘天定两情相悦,为何不能在一起?
想当年,在他师父罚他闭关思过的三月前,他曾奉师命出蜀行侠仗义。过瞿塘峡时,遇见僰族水贼。那群水贼以为船中藏有妙手空空的大盗季淼淼,逼着他们一船人交出什么玄默神功,否则就要将他们逐一扔进江中喂鱼。
那时他剑法虽好,却不善水性,虽竭力将水贼杀退,却对江心漏船无可奈何。好不容易拼着轻功,将渡客悉数带到浅滩,却发现那几近没入波涛的船里,赫然还坐着一人。
年轻气盛的他不容多想,贸然再次跋涉江心,那时船骸已为湍流冲散,四下茫茫哪里还有活人。
他暗道糟糕,最后一口内息松懈,便筋疲力尽,跌入瞿塘峡汹涌的暗流。他目不视物,心慌意乱,徒劳地拍打捞抓,呛了好几口腥浊的江水,自叹大限已至,在那冰冷的激流中,突然有人从背后拥住他,以内力为他暖身,逼出他胸腔中的水沙,又将他扳转来渡气。他窒息至极,昏昏沉沉,不知这救他的人是谁。待他再次醒来,竟孤身躺在城隍庙,那救他之人,却已不知所踪。
弹指一月过去。他遵从师命,铲除了当时以行尸作乱的湘西三邪。回蜀途中,突然狂性发作,才知伤处不慎染了尸毒,不单变得烦恶惧水,且双目见光流泪。船家均对他退避三舍,他自知这般回不了剑门,彷徨之际,不觉又躲入了离瞿塘峡不远的城隍庙,只盼临死前,能再见那在水中救过他的人一面。也不知躲了多久,他热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身畔有人抚琴,那琴声如玉碎泉涌,幽恸至极。努力睁眼,却只能模糊辨出一袭白影。
从此那白影不舍昼夜照料渐失五感的他。他每每食不下咽,那白影就锲而不舍喂他糯米粥。他狂性发作时,觉这白影碍事,往往张嘴就咬。白影却从不恼他,任凭他撕咬,只是一遍遍耐心地安抚他,亲吻他。他清醒时便领悟了,这白影,其实就是在江中救他的那人。渡水喂食之时,唇瓣削薄,气度居高临下,冷漠孤傲,也许,还有点戏谑俏皮,喜欢时不时敛声藏息,装作不在,任凭他焦虑匍匐、茫然摸索,最后再摸摸他的头,以示嘉奖。
那时他就依赖上了这袭看不清摸不透的白影,默想如果这白影是女子,他就娶她为妻,如果这白影是男人,他就与他做一世兄弟,若是对方不肯,他就是做牛做马,报答这恩情,伴这人一世。
后来他再也熬不住,命悬一线。白影就用一种古怪的寻筋点穴法,以内力接通他的经脉,那夜他中的尸毒霎时消弭,五感却还未恢复。不知为何,他直觉白影要离他而去,凭本能抓住白影那让他咬得满是伤痕的手臂,想问白影名字,却苦于口不能言。白影默不作声亲了亲他,终究什么也没留下。
待到五感恢复如初,他回到剑门,向他师父禀明这救命之人的武功路数。他师父说道,那结脉救人的武功,名为《结脉连理经》,而白影人用的招数是‘李代桃僵’,可以将他的尸毒全部转移到自己体内。定是点绛派掌门人玉芙蓉所为。他问他师父玉芙蓉的衣着形貌。他师父告诉他,玉芙蓉惯穿白袍,是位神出鬼没悬壶济世的女侠,素来心高气傲,至于相貌如何,众说纷纭。
从此他魂不守舍,荒废剑法,一心挂念身中尸毒的玉芙蓉的安危,想去贡嘎雪山寻找点绛派。他师父却要他以继承剑门七十二剑式为重,道是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不患无妻。他何时武功大成,何时才能下山。然而,他依言在小剑山心烦气躁闭关一旬,依旧是一无所成。出关之日,心想,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师父,先放他去探望了玉芙蓉,再回来学剑,孰料……
“嵇康尚且耻与魑魅争光,”司徒雅的声音,打断了司徒庆的沉思,“家父又何必与步掌门白费口舌?”
“二弟说的是,这无凭无据的诬陷,何须对质。”司徒嵩鼓起勇气帮腔道。
丐帮总舵主洪岩童道:“当年殷无恨杀害剑门七十一人,证据确凿。老夫虽不在场,但也听闻,剑门弟子均败于琴弦之下,周身一百零八致死致伤穴为人贯穿。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乃殷无恨的招数‘勾魂夺魄’。照步掌门的说法,倘若是司徒盟主‘杀害七十一师兄弟,栽赃给欢喜教’,想必司徒盟主精通殷无恨的武功‘勾魂夺魄’了?那么司徒盟主既深谙‘勾魂夺魄’,又能将雪盲剑练到独步天下,不知比殷无恨厉害多少倍,又何必多此一举,自灭家门,以苦肉计来赢得盟主一位?”
群雄深以为然。步白秋纵声道:“洪总舵主问的好,只可惜杀害剑门子弟的招数,并非殷无恨的‘勾魂夺魄’!诸位朋友,实不相瞒,近日有位栖身剑门关的樵夫,来我青城告状,道是当年剑门灭门之际,他亲眼目睹,一群人闯上山,这群人却不是欢喜教的苗人!那时他胆小怕事,不敢声张,如今到了迟暮之龄,才吐露真相!”
司徒庆听得一怔——当年他七十一师兄弟惨死,他是出关之后,看见满地狼藉才知晓。彼时无人作证,他唯有凭那打穿一百零八穴道的手法辨别真凶。因此断定,必定是欢喜教的殷无恨所为。何况,闻讯赶来助他一臂之力的玉芙蓉,验尸之后,也证实确是如此。甚至他率群雄杀到酆都鬼城,质问城头搦战的殷无恨之时,身着苗族黑袍的殷无恨也不屑一顾猖狂笑道:“何必讲,何必问!”
难道,他还能冤枉了欢喜教和殷无恨?
第三十五章
步白秋说到樵夫,两名青城派弟子搀着一位耆老的斗笠翁至于席前,称这斗笠翁便是昔年窥见剑门血案真凶的樵夫。群雄这会儿均是目瞪口呆,只觉步白秋越说越逼真,往下再发生什么奇事,都不足为奇了。步白秋携住樵夫瘦骨嶙峋的手,道:“老人家,你不必害怕,且将当年情形仔细讲来,有这么多英雄好汉在场,那始作俑者决计不敢动你分毫!”
樵夫点点头,颤声道:“那天我在剑山林中砍柴,突然发现,草丛中有几粒兔子屎……”
群雄纷纷思量,剑门血案和兔子屎有何干系?
“兔子屎未干,野兔就还在附近。我握着砍柴刀,猫在林中,悄悄跟着散落的兔子屎往前爬,”樵夫佝偻着背,咳了几声,嘶哑道,“我爬着爬着,听见有人恼道,‘杀人还这么多讲究,一刀下去不就了结了!’,我听见他说要杀人,吓得脚耙手软,只能伏在草丛里躲着,又听另一人道,‘这可乱来不得,指挥使有令在先,除了一百零八穴道针孔之外,不得留下半点伤痕’。我听得稀里糊涂的,又有人笑道,‘司徒庆何德何能,能让我们乌衣卫为他效劳?’,之前那人冷哼道,‘没辙,那张鹤心担任武林盟主,全然不服从朝廷管教。指挥使以为,盟主还是由朝廷挑选扶持的好。这司徒庆托我们杀他剑门七十一人,这么大个把柄落在我们手里,往后他谅他也不敢不听指挥使的话’。”
群雄听至此处,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惊怒交加望向司徒庆——樵夫提及的乌衣卫,是现下金陵朝廷的鹰犬,相传这些恶徒本是波斯鹰山的刺客,因蒙古人西征,而落难到中原,为这朝太祖皇帝笼络。他们无孔不入,不论是非,铲除异己,使得人人谈之色变。当年贤相常锐整顿户部银库,正因触犯了皇后和乌衣卫的利益,最后落得满门抄斩。朝中凡是与常锐交好的,无一幸免,一时间,乌衣卫割下的人头不下千数。群雄万没想到,司徒庆会巴结朝廷,和乌衣卫沆瀣一气。
司徒庆明知这樵夫说谎,因为他从未和乌衣卫往来,遑论借乌衣卫之手夺取盟主之位?只是这樵夫讲的如此巨细无遗,连他自己都几乎要相信,是朝廷鹰犬下手杀害他师兄弟,嫁祸给殷无恨。
崆峒派掌门风落影道:“老夫早就觉得奇怪,盟主麾下的暗卫营,一年到头东奔西走,往来于各大派之间,名为保护,实则监视,该不会就是金陵乌衣卫的分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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