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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是堂堂的一国之君,老国王的嫡长子,不可辩驳的正统血脉。他怎么会不称职呢?莫非,新衣是嘲笑他的愚蠢才故意隐身?这也不可能!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国王,每一次决定都赢得脚下的臣子齐声称赞:国王英明。一个称职英明的国王又怎么会是愚蠢的呢?这真是一个考验心脏的恶作剧。国王闭上眼睛,企图以幼稚的手法驱散捂住双眼的魔鬼。但这是徒劳的。他睁眼的那刻,脑中的幻想不会从他的眼皮拷进现实。骗子还在忙碌地展示他的精巧手法,好像他摆弄的不是一台织机,而是一架古琴。但国王没有见过古琴,那是属于另一个奇诡世界的乐器。骗子的陌生手法并没有让国王感到一丁点的信服,他被那修长而致命的十指挑断了连接心脏的血管。谎言留下了嗤笑的体味,浇了他一头一脸,像落水一样抽取着他的体温,凝华成头皮间的汗珠、双唇上的干裂和脊椎里的凉意。

可他身后的臣子是怎么回事?他们居然争先恐后地发出惊叹,互相争论彼此在修辞上的怠慢。他们用尽了一种语言能精炼出来的感性,用尽了声带所能做到的驯服,用尽了赞颂的意象,但还是觉得缺少了什么。他们的讨论达到了可有可无的高度,将新衣的定语局限在一个绝细绝细但压缩了所有瑰丽的线段。然而他们要的是一个点,一个一维的答案。线段再短,仍能分化出无数的近似值。他们还没获得形而上的开悟。

国王背脊冷硬,如标本一般立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一头是骗子优美的空城计,另一头是臣子热烈的未解之谜。他发现,在这个昏暗未明的区域里,他本应主宰的都各自为营,预定的秩序都付诸东流。他是大局里的失明者,观赏着一场唱诗班表演的哑剧。对于这场始料不及的脱轨,他不知该报以掌声还是谩骂。国王站了很久,直到臣子的讨论静止下来,连骗子都停下了繁忙的工作。织衣房将它所有的射灯打在了国王身上,尽管国王消瘦苍白,但他身上的衣服挽回了他几分脸色,使得这次的聚光不会过于突兀。

财政大臣上前一步,对国王说:“陛下,您觉得这匹布如何?是否切合陛下所想?”

国王回头,瞥了一眼空空的织机。骗子的手已经停止了穿梭,织机上宛若静止了一片由目光织就的帘。

织机上连一根线都没有。

但国王绝不会表露出他是愚蠢的,或是不称职的。他是英明的国王,他的谎言也会英明得无可挑剔。

骗子站起,以几个奇怪的动作组合变成直立,好像在避开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朝国王鞠了一个深躬:“陛下,这匹布是否合意?”

“嗯,本王相当满意。”国王强作威严,“这位伟大的巧匠,还请你继续工作,我很期待它裁成新衣的那一刻。”

“遵命。”骗子勾起嘴角,唇线如柔滑的海岸线。

“两天后,当月亮划过宫殿尖顶那时,布匹纺成,新衣裁好,而我恳请国王能再次来到织衣房,我将为国王量身裁剪,剪出最合适的新衣。”

“好。”

织机再度忙碌起来,像无端就开始把腿上下抖动的人。国王在纺织声中离开织衣房,身后的臣子齐声称赞国王英明:“国王说的‘满意’一词就是对新衣最贴切的形容,没有哪个词可以替换,更没有谁可以替代。”

国王没有关注这些奉承的话。他回到金碧辉煌的寝宫,而身上的盛装则使气焰嚣张的寝宫黯然失色。国王想到三天之后的游行大典,他将穿着一件完美的囚衣,走一千米路,再回一千米路。然后,举办了十多年的游行大典便自此终结。它已不被需要。灰尘群居的档案馆就是它的中空墓地。薄薄的一页羊皮纸,上面用字母勾画出草叶一般的装饰花纹,这就是它唯一的被子,裹尸布。

每年的游行大典都会吸引几乎全城的人来围观,若无超绝的工艺作支撑,殿前大街必然会因压缩的人群而奔溃。国王能想到,这次的绝笔盛装肯定会有更多的人来观赏,就像追悼会必然比生日会来更多的人。在三天后的游行里,有些人会看到一件令语言艺术为之羞耻的衣服,有些人则看到了他的裸|体。看到国王裸|体的人都是愚蠢的或不称职的,他们犯了亵渎帝王躯体的死罪。若是想除去王国里的无用之人,这件聪慧的新衣真是帮了他不少的忙。但国王对他们却抱有一种相同阵营的怜悯:他也看不见新衣。他用谎言迷惑了脚下的臣子,勉强维持了一个国王应有的仪态。还好他是国王,脱口的话便成为了律例,下臣无法辩驳,就算他们看出了国王的谎,也要催眠自己,将其当真——

突然间,国王森然打了个冷颤。他的华服抖动,一堆图案镶嵌不稳,几乎出现山体滑坡。

不可能,绝不可能。一个不称职的蠢国王,手下却有一帮聪明又称职的臣子?这种情况绝对不可能发生。国王是天神在人间的血脉,需要国王护佑的臣子绝对不比国王更聪明。

除非,有人撒谎。

国王突然高兴起来,还没到下一次更衣的时间,就已叫仆人替他更衣,并且由他亲自操作剪刀,肢解这件雍容又庸俗的衣服。当衣服如烦恼一样变成碎片纷纷落下,国王心满意足地放下剪刀,任由十多个穿衣侍从围绕着他,前后忙碌。

他不再害怕两天后要独自面对的那件恶作剧般的新衣了。他的确有不称职的地方:他的不称职就在于他天真地以为,他的臣子都是称职的老实人。“人心险恶。”国王吐出一句至理名言,立刻觉得肚子空空如也,便前往一处摆有分叉烛台与银质餐具的房间,开始美妙的晚餐。在此之前,国王一直被衰颓的食欲所困扰。他相信,阻挡自己观赏新衣的路障已经铲除,它不过是盛宴开始前的一幕小小插曲,就像美味的主菜都会安排前菜来故作推延,玩弄俗套而又不至于恼人的矜持。好一个先抑后扬的暧昧手法。

国王睡了一个安稳无梦的美觉。他再睡了一个安稳无梦的美觉。于是乎,织师如期织好了布匹,织机停止劳动的呼哧声,拾起了长假的慵懒,再不婉拒房间里的灰尘。工作中的织机是迷人的,但它抖动的身体却排斥着尘埃精灵的慰问。现在,它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交缠在一起了,直到尘埃聚集成为泥土,而老式的织机化为朽木。它们交融彼此,让年岁在它们废墟般的头顶抽出一层薄薄的青苔。

直到老死,织机也不明白他的最后一项工作究竟做了些什么。密集而好动的尘埃告诉他,除了织师的双手,他们感觉不到有什么东西抚摸过亲爱的你木讷的脸庞,你也未曾披戴过绝妙的头纱。灰尘在菱形的倾斜光束里搔首弄肢,它们的脂粉味若再浓一点,再浓一点,就会让织衣房里的生灵喷嚏不断。“亲爱的织机先生,”灰尘在极细的木纹沟壑中仰头,“我们可以笨得看不见新衣,但是,只要它曾在你的头顶上呆过,我就不可能在你的主人休息之后,夜夜与你相会了。”

织机发出轻微的响声。不是因为谁的鞋尖略微失态碰醒了他,而是他在宁静的空间里扯了一个鼻鼾。

第七日的夜,气温怡人,略带点蓝紫色的寒冷。这种微寒的天气最适合穿上一套得体的时装,在王国的街头找一张遮阳伞下的座椅,点杯浓咖啡,将它分成千分之几的苦香,一点点汲取杯中的体温。然后慢慢地看殿前大街如一道绳索,收割王国里被阳光戳印了的闲人,像豆子落在凹底的碗里,一粒粒滴落成为灰色的海洋。他们来欣赏一年一度的游行大典,即使他们根本记不住上一年国王穿的到底是什么花纹,而上上年又是什么款式。

游行大典必须在此时举行。稍热一分,就会让国王主演汗水淋漓,稍冷一分则会让布衣大众懒得出门——并不是所有的百姓都有足够的布料来抵御冷气团的无心呵欠,但国王慈悲地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到殿前大街,接受他一年一度的施恩祝福。

第七日的夜,景色迷人,通往织衣房的路被一盏盏挂在树上的煤油灯照亮了。国王单独前往织衣房,因而斥走了掌灯的仆人。未免这具华丽奢侈的肉体不出什么低级意外,仆人只好点了一树的煤油灯,同时暗暗祈祷今夜无风,不会让某一盏安分的橘黄精灵给撩拨成树顶上的火焰皇冠。国王顺着煤油灯的指引,来到织衣房门前。他敲了三下门——天大的礼数——指骨发出的轻快碰撞让人回想起他来时的步调。灯光是规划空间的界石,承担着内部魔阵的维持,还需兼顾驱赶外头的窥视,不断拒绝外界的赋彩愿望。石路之外的世界被黑暗捂住了瞳孔,被动地置身事外,繁茂的花叶没入泥泞般的深邃背景中。国王是外景舞台上唯一的角色,也是唯一的天真的道具,带着自以为是的笃信,像初生婴儿一样毫无猜忌地含住母亲递来的奶|头。

织衣房的门向里打开了,国王的裙裾一寸寸消失在外景。精确的煤油灯在不久之后相继熄灭。忠心尽职的仆从晓得,它们无需恭送国王的归途,他们的陛下会乐得在织衣房里,不思蜀、不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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