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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吃过了。”童瑀勉强笑了一下，嘴巴里还是KISSES的味道。

“但是现在都还在工作的话，还是应该再吃一点的吧。”纯子为她拉开那罐牛奶，插进一根吸管。

“纯子……我都说了你不要来了，我吃过晚饭了，你不用这样特地做寿司的……”

“但是你说过你一辈子都吃不腻鳗鱼寿司。”她笑得柔软，但是很无力。

那个夜晚，商鼎国际的大堂里，童瑀在纯子的面前，将八个寿司吃的很干净。她仔细的咀嚼，品尝鳗鱼的鲜嫩和海苔的清香，上等的醋米饭软硬正好，青柠惊醒了味蕾细胞，唇齿留香。她每吃一个的时候，都会看着她微笑的脸，自己也笑。有那么些个瞬间，童瑀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她曾经这样贪婪的吃着各种刺身寿司，栗子焖饭，举起一杯米酒，喉咙在一阵清凉后感觉刺热。

站在办公室玻璃墙边上，眼中是这个城市最美的夜景。琉璃一般的路灯，某个角度会散射着十字型的光线。五彩的广告牌，轮回着循环着不知疲惫。汽车各种各样线条的前大灯和尾灯刹车灯，时隐时现。天空一架飞机滑过，腹部闪着红色的灯光，和远处大厦顶部的航空警示灯一模一样。

她觉得胃疼。

第七十七章

那天她的确没有去凤凰城，半夜发了条短讯给陈晨就说自己突然胃疼请假不来上班了，所以也无法和她一起前去项目工地。上午她在公司申请外出，填写的目的地是“新鸿基项目办”。站在楼下的路口等待公司那辆别克商务车的时候，童瑀在商鼎国际下面反光的玻璃墙面前，仔细看着自己的脸。她发现她的脸有一种谎言的痕迹。有些麻木的痕迹。有些陌生的痕迹。

汽车载着她一路朝西。郁郁葱葱的街道边，树影在阳光的肆虐下总是那样残破着，尽管成都的夏季几乎从来都没有风。她随着汽车拐弯的方向而在后排不断换着座位，避开阳光的直射。司机是个老师傅，在成都生活了一辈子，没有那条街道是他找不到的。他带着看起来还不错的“黑超”墨镜，工作牌稳稳当当的别在胸前的口袋前，鞋子擦得很亮。司机对她一直换座位的行为熟视无睹，但是他会微笑着透过墨镜看一眼童瑀——她这么认为。童瑀很喜欢这个司机，一般都请他送。因为他不会说很多话。

在羊西线某一条街道下来，热浪滚滚。她对司机说不用来接她了，然后走进了一幢很气派的庭院式的大楼。这附近的建筑大都带着热带水果一般的味道。新奇而浓烈的外表，大胆的色彩，粗犷的线条和细腻的装饰居然能够这样交相辉映，一点儿也不唐突。那院子里种着芭蕉和橡胶树，还有巨大的铁树和芒果，金银花在围墙脚下茂密的生长着，爬上了墙头看着外面的风景和人群。喷水池里有一个雄狮的雕塑，一股水流从它嘴巴里涌出。还有一个人造的瀑布，很多个火山岩一样的石块堆砌成一个山脉的样子，那水流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很清澈。

在装饰得极其现代的办公室里和还不算太熟悉的甲方负责人谈了不少，大抵围绕着项目的进度，双方觉得还满意。童瑀并不觉得新鸿基有多着急，虽然昨天自己做到凌晨3点才走，在苏唯的车里睡着了。他们请她喝从埃塞俄比亚带来的咖啡。埃塞俄比亚，遥远古老的地方。咖啡在茶水间利用虹吸咖啡机制成，一个很漂亮的商务小姐用白色的陶瓷杯子盛好端给她，用一个很精致的咖啡勺子搅拌好植脂和奶液。中午她一个人在附近的KFC吃了一个板烧鸡腿汉堡、中薯伴随了3包番茄酱、一杯巧克力冰激淋，最后要了一杯冰水漱口。

午后的阳光恨不得能把一切都晒化了，童瑀站在街边拎着死沉死沉的电脑包，有些沮丧。应该回公司的，不过今天的童瑀没有上班的心情。她就想四处晃悠一下。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苏唯没有纯子，没有自己。就是晃悠。只是晃悠。仅仅晃悠。

童瑀在青羊上街的一个“黄金书屋”寄存了那个电脑包，然后顶着烈日在街道上行走。沿着锦江边上的百花潭路，在一片柳树和银杏的树荫下慢慢走着。她带着蛤蟆眼镜，头发在耳后翘起来，像一对翅膀。紫色和白色条纹的棉布衬衫，有些褶皱的痕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色的系带板鞋。右手小指头戴着一个表哥送她的在西藏买的银戒指，宽阔的戒指上面，有类似祥云的阳文。腰际坠着一个青玉制成的貔貅，那是在苏州的时候，和纯子一起在文庙淘来的东西。和她那个是一对。

她一个人走路时候，尤其是闲散无聊晃悠的时候，姿势很特殊。把两只手的食指插进裤子前面的口袋，拇指却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然后两只手就这样跨着。沉寂的炎炎夏日里，她闻得到自己耳后那个Givenchy的ONLY香水，清甜的花果味道。仿佛有一种番石榴的味道，混合着玫瑰荚。她是个喜欢香水的女人，有时候经过商场一楼化妆品专柜的时候，会被一阵喜欢的味道凝滞住脚步。她有很多香水，大抵都是朋友送的。漂亮的瓶子。清澈的液体。她每次朝空中喷洒，然后前进一步拂手在香水雾中的时候，连她都觉得这姿势很暧昧。像一场仪式。但是她乐此不疲。

从百花潭路沿着河岸从西朝东走。走到青羊正街的时候，看见一个自动贩卖机，它居然有卖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童瑀怀着相当愉快的心情塞进去一张五元人民币，出来一瓶可口可乐和两个硬币。并且她发现这个自动贩卖机上有个小孔，里面有个开此类瓶塞的齿，把瓶口塞进去，往下一摁——呲，开了。这真是很好玩的一件事情。

买了两瓶，一手一个拎着，沿着河岸朝着百花潭公园和锦里西路慢慢晃悠。最后她停留在一个木头椅子前面，悠闲舒适的坐了下来，把玻璃瓶子的可乐放在身边。夏日里太阳晒着她的皮肤，手背上浅青色的静脉清晰可见，椭圆的指甲泛着健康的粉红色。玻璃瓶子的外表有明显的磨痕，那是经过无数次瓶子与瓶子的碰撞产生的，很像特意造成的毛玻璃的样子。这瓶子一定有很多人喝过，带着不同的心情在不同的地方的不同季节里。

二氧化碳在体内消散掉暑热之后，童瑀觉得很累。工作的事情不仅身体累，精神也累，而感情的分割却使得她心力憔悴。纯子开始办理回国手续了，西南交大的教师一职已经辞去，剩下的只是护照的签核。她说要让童瑀送她回去，却没有说送她回去后两人将会发生什么。是就此别过再不往来，还是暂时的容忍和默认呢？纯子的那一耳光一直响彻在她的耳畔，她时常会失神的伸手触摸那个被她打过的地方。她从来没有打过我，甚至连语气很重的责备都不曾有过。她一贯的温柔，细腻，宽容，贤惠，然而她却那样给了我一耳光，丝毫征兆都没有的。还没有人扇过我耳光，连爸爸都没有过。可是我不怨恨她。真的。

沿着锦江继续走着，手里的玻璃瓶可乐终于喝完，她把它们倒立着放在一个垃圾桶上，期待一阵风能把它们吹倒。她总是喜欢做这些和常人不同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凸显自己或者惹人注意，她只是很害怕在人潮人涌中把自己弄丢了，所以她需要首先让自己记住自己。幸福是自己的，悲伤是自己的，人生是自己的，回忆是自己的。我可以和你分享幸福，但是我自己会吃完悲伤，我可以和你一起行走人生，但是回忆是我私密的国度。她很恐惧自己成为了别人，或者别人复制了自己。

妈妈说：“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宝贝。”出生的那天，外婆院墙的蔷薇开了一朵粉红色的花，仅此一朵。蔷薇应该是四五月份盛开的，却执意在金秋九月开了一朵。粉红色的，柔弱的样子。所以她害怕迷失自我，害怕在不应该盛开的时候盛开了，惹来一阵零落冷清秋。

胡思乱想的，童瑀在那条锦江边走了一个下午，直到双腿发软，口干舌燥，然后拦了辆出租车去“黄金书屋”取回了自己的包，买了一本《瑞丽美容健康》。那电脑包背在身上更沉了。半躺在出租车后座上的时候，她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车流，有点失神。

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那英的《相见不如怀念》：我那冷漠的眼你为何视而不见/对你不是不眷恋也许心情已改变/被你拥抱的感觉开始像个冬天/我才发现你我已活在不同的世界/放了我吧放了我的一切/忘了我吧忘了那激情的缠绵/放了我吧就让我们活得轻松一点……那英的嗓子有着独特的无力感，透过空气中看不见的电波，拨动着童瑀那紧绷的心弦。刺耳一般。

“师傅，换个台吧。”她终于向司机提出要求。

司机沉默着转换到了“新华社，伊拉克军方发言人……”

童瑀重新靠在后座上，胃里面一阵阵的灼热疼痛。她蜷缩了起来，抱着那个电脑包。闭着眼。

推开房门的时候，闻到一股火锅味道。抬眼，餐桌上放着一个电磁炉，周围是好多摆放精美的食材，还有一瓶日本松竹梅清酒。童瑀走上前去看，秋刀鱼赤身，海带结，三文鱼，牡蛎，九寨沟产的松茸，牛肉，鱼丸，虾饺，玉子豆腐，竹笋……

明朗从里屋走出来：“这么早下班？”

“明朗。”童瑀对于在她家出现明朗、牟禾楠、李弥甚至李乐已经见怪不怪了。纯子喜欢把她们叫到家里来一起吃饭，热热闹闹的总好过面对着话少的童瑀要好得多吧。

“回来了？”纯子在厨房探了个头，“汤还没有熬好，你已经饿了吗？”

“没有。”童瑀放下手里的东西准备去洗个脸，“我不饿。”

纯子和明朗在厨房准备晚饭，童瑀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不想出来。她用电脑播放那英的《相见不如怀念》，奇怪自己为什么当时在车里不想听，回来却这么愿意让它充斥自己的一切。那音乐开到足够大，她轻轻抚在书桌的手指头都能感觉到低音炮带来的振颤。反复的播放，她缩在那个窗边的沙发上，愣愣的。

胃疼。但是当着朋友们的面，她依然坚持着维持最表面的样子。小口的吃，小口的饮，轻轻地说话轻轻地笑。

“今天是我们认识五年的日子。五年了，真快。”纯子突然举杯这么说。她的眼睛看着童瑀。

“……”童瑀看着她，微笑着举杯，“真快。”

“是的，很快。”纯子坐在她旁边，一如既往地坐在她的右手边，“你长大了很多。”

“我赚钱了赚钱了，好吃好喝的搬回家！”李弥这个大傻瓜总是能冒出这些无里头的句子来。气氛好像被带得轻松了，至少童瑀还能笑一下。可是那首《相见不如怀念》的曲子，还在她脑袋里萦绕着迟迟散不去。她每一次看着纯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脸上写满了谎言和欺骗，她终于明白今天下午在公司楼下的反光玻璃墙面上看见的自己，为什么这么的陌生和距离。

五年前的今天，即将到来的夏夜傍晚，她将在外滩那张桌旁端起一杯麦芽酒，然后把这个西园寺纯子溶化进来，喝成身体的一种记忆和痕迹。如果时间还能倒流，我还有没有勇气坐在那里看着你的眼睛？我是否会残酷的跟在你身后，缠绕你的灵魂你的未来？我是否会只是远远看着你，迟迟不会靠近你不会走近你？可是生活没有如果，没有假设，没有重新来过。我出现了，我走进了，我缠绕了。于是你哭了，你怒了，你陌生了我也陌生了你自己。但是这都是无法更改的事实，遇见我，是你的劫难。

夜晚。令童瑀逃不开也扯不掉的场面，她坐在书桌前绘图到深夜，试图躲开什么却又什么都躲不开。纯子环着她的脖颈，亲吻她挑逗她引诱她，试图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挽救她们的感情。是的，有感情的，童瑀不是草木，她甚至比其他人都容易沉沦在一段感情中。可是《相见不如怀念》的曲调和歌词在她心中缭绕着，反复着，重叠着。纯子那一耳光的响亮和力量，她记忆犹新。这一耳光打的不是自己的薄情，倒像是打的自己的滥情了。还有那些个散落一地的像框和撕碎的照片，奇形怪状的陶瓷碎片，混合着温水消散的鲜血，“担心被风吹走吗”的这句话……

童瑀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捆在了那张椅子上，额头细细密密的汗水，呼吸沉缓冗长。她焦灼，混乱，无助，崩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