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繁袖里里外外把屋子又收拾了一番,见之前那些精致器物都不见踪影,倒添上许多朽木上见惯的东西,便道:“可惜你那些好东西,我昨夜梦中见的,也不如它们呢。”
他没个遮拦,把自己的梦如数道出,讲到与熊三缱绻处,摆手嘻嘻不已:“我还稀里糊涂,只当真是他呢,差一点便与他滚做了一团。想来幸而醒了,不然与一团污浊之气做了夫妻,我岂不是要恶心至死?”
繁袖听他这番话,道:“你也太不小心,叫梦魇乘虚而入。”
“想必是昨日见了你们,又叫熊三那瞎子气伤,所以恍惚就魇住了。不知日后又是什么情景,若真这般,我便一定不再理会熊三。”
蛇竹女又把小田鼠的恩情说了一通,他也不知该做什么,才能顺应天道,算是还了恩情。若不早早了结此事,他又惦记着要化人下山,所以烦恼。
他们两个坐在繁袖的院子里,昨日龙子已将菜园毁了干净,繁袖不知从了哪里寻了这般的好种子,院子里一夜之间便林花成片。那树高大碧绿,冠如巨伞,从枝干上倒垂下条条绿蔓。那蔓如柳枝,嫩绿柔顺,随风舞动,极其可爱。有紫色碎花满园铺陈,似是锦毯。蛇竹女顾不上这般精美景色,嘀嘀咕咕说了许久。他说话时,繁袖便拿那紫花泡茶,只不做声。蛇竹女一连灌了两杯,才问他:“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繁袖慢慢念着“挟恩求报”四个字,给蛇竹女又倒了杯茶。蛇竹女道:“我再喝不下啦!”
他来找繁袖,一是来看他,替他修葺房屋。二来,便是想找繁袖拿个主意。恩情还报之事,许多妖族都是顺其自然,多行善事,于无意间便就了却了。他是个心头藏不住事的,又整日惦念下山,所以等不得。
“你替我想想,小田鼠欠缺什么,我有的尽数都给他,便是藏的那些宝贝,也可以分他一半。或是他有什么心愿,我替他了了,叫他称心如意,那便再好不过。偏这老鼠不肯说想要什么,我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繁袖垂眸看竹杯里沉沉浮浮的细碎紫花,突然道:“他是对的。”
蛇竹女不懂:“嗯?”
“挟恩求报,终酿苦果,也是要自己咽下去。”繁袖泼了茶,倒了杯清水,慢慢喝下去。“施恩本是因善心起,无意间救人于苦难困顿之间,施恩他人。既是无意,便不该心存索报之念。若是求报,便是故意施恩,背了行善的初心。初心既无,那便不再是顺应天道,反而逆之。就算结下因果,也是恶果。”
蛇竹女听得糊涂了:“怎么说怎么说,你说慢些,我拿竹简记下来!”
“你不用记。”
繁袖慢慢笑起来,“他施恩不望报,才是对的。”
施恩望报,就是挟恩。
当年就有人指着他鼻子说过,你以为你算什么,不过是挟恩而已。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空旷寂静的大殿内,有垂髫的孩童垫着脚尖往雕花窗格子往外看。风从外头漏进来,带来似有若无的青草香气,随意扔在榻上的书卷被风翻过了一页,正现出了孩童喃喃念着的诗句。
人间的幻想中,天上的宫殿是白玉做的,浮云中漂浮着殿宇,有着不能想象的华美威严。——这样无趣的地方,怎么会有人会想要长久住着呢?
像是这里,虽然不是天上,却一样是是玉石做的:自海底最深处取来的整块墨石用来砌墙,瓷白的脂玉铺地,数人高的水晶做屏风,拳头大的夜明珠随处摆着。世间富饶莫过于海国,作为统领北海的龙族,其宫殿楼宇自然不是一般的大妖巢穴可比。然而对于年幼的狐子而言,这个地方太大太冷清,无论是此间的主人还是弥漫在宫城里的气氛,都过于肃穆压抑。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殿宇里玩耍,赤足从长廊尽头跑过去,除了风动水晶帘的声音,便只有自己那细微的足音。他在那些尚读不懂的书卷里依稀看到了些东西,与他在这里看到的都不一样,更加色彩斑斓,更加热闹的。他从那些凡人的字里行间模模糊糊感受着外面的世界,心里堆积了越来越多的好奇向往。
无论是天上还是海上,都不是人间那样的。
懵懂无知的狐子站在巨大冰冷的玉柱旁,眼睛只向着窗外:外面其实看不到什么,那些巨大的仙树,把天顶笼罩在深沉的碧绿中。连颜色鲜妍夺目的花朵都看不见。——然而听那些向来安静冷淡的蚌女们说,在海主所居住的宫城外的海岛上,有着世间所有能看到的鲜花和树木,便是天上仙境御苑,也比不上。
那时候的狐子,并不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的美景,只能一遍一遍在心里自己幻想着,问着重复的问题:在殿宇之外,在海岛之外,还有些什么呢?
来到海岛最初的那段时候,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宫城里慢慢长大,也许是这段寂寞的日子叫人太难以忘记,乃至于成了执念。所以多年后,他如同着了魔一般一定要离开海宫,要去人间。
一定要去,死也要去。
三公子岚洹说:“你是风魔了,还是骨子头里又犯毛病,好端端的偏要生出事来,叫我们海宫不得安生!我兄长待你这般好,全是喂了白眼的狼!”
二公子文雅些,只说他:“糊涂东西,不知好歹无事生非。”
三公子虽然脾气暴躁,说话难听,见了他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的,比之二公子,他却还是更喜欢三公子。二公子不骂人,也不会使出许多小手段故意为难他。他从来都只以是高高在上的龙子附下身看蝼蚁的轻蔑。
也是二公子说过,“恩情了结后,狐子你便可自寻去路,也莫再提起海宫之事。”——二公子想得比三公子长远多了,他甚至早就做好了装备,等到阊邙不再需要他繁袖的那一天,他就可以将他远远送走,然后抹除掉所有狐妖繁袖在海宫的痕迹,彻底断绝他们北海龙族与狐妖的关系。
可惜还没等到那时候,因施恩龙子而平步青云的狐妖就已经厌倦了海宫,一心只向往着人间。
说来也是可笑,没等他们赶人他自己便先要走了,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意?他们却又不高兴起来,二公子非要问他是寸了什么心肠,有何算计。一定以为他是拿着人间做幌子,是故意做出来的姿态。一贯文雅的二公子,竟因此与他大吵了一顿。
他那时候心烦意乱至今,已经顾不上什么脸面客气,什么话都往外倒出来了。他说:“二公子,我知道得大公子青眼错爱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是我本是山野卑贱狐子出身,在这堂皇海宫里就算再待上几百年,也洗消不掉我的粗鄙凡庸,自然消受不起这天一样大的福气。何况我是魅狐,生性荒淫下*贱,在这海宫住着,怎耐得住?自然要往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去,好寻欢取乐,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再者,我入海宫,不过是前世无意间施恩于大公子,大公子要还报我的恩情,所以将我寻来,助我修行。今日有如此修行,我已心满意足,不需大公子再相助。前生那一点子滴水之恩,大公子涌泉相报,我已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也不敢再占下去。如今我既求去,于诸公子,于我己身,都是上上之选,二公子何必要多生猜疑?”
他前生也是一只小小狐子,长于深山荒野,因缘际会开了灵识,走上了修行一途。然未等它修得正果,便遇到了五百年一次的天生异象,人间妖界一团混乱,就连龙子也受到波及。阊邙又正是历劫时候,于是种种因由之下,龙子竟身负重伤,化作小龙落入深山之中。俗话说龙困浅滩,竟遭虾戏。阊邙重伤之下,竟落到一只双头金环毒蛇的地盘,那蛇贪婪胆大,竟要趁机谋害龙子夺取性命。它不敢上前与龙子硬拼,便设下噬骨阴阳百毒阵,将龙子困于阵中法宝内,候其中毒而亡。也是因缘巧合,狐子无意也到了双头金环蛇地盘内,见一汪碧绿的水潭里内似有黑蛇溺水,一时心善起念欲捞之,也踏入了毒蛇设下的毒阵,无意间坏了它的机关,阊邙与时自毒阵内逃脱。而懵懂无知的狐子却因毒发而身亡。
说来也不是什么好夸耀的事情,是他前生愚蠢无知,才将毒阵只当做水潭,将龙子错认为黑蛇。妖界里弱肉强食,它如此之蠢,落得那般下场也属应当,便是那时候侥幸不死,以后也是要蠢死的。只是它千不该万不该死前说什么“尚未来得及做人,略有遗憾”,叫那阊邙听见,于是以此做它的心愿,竟寻了它的转世,教它开灵识,助他修行成人。才有了后来这许多事情。
前世施恩,今生得报,果然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然而报恩之前,他们这些龙子怎么就不能问问他自己的想法?他要不要他们报恩,想不想受他们这般报答,这些自然是要他自己说了才算。在他还是懵懂凡狐的时候,便将它带入海宫,然后花那许多力气费在他身上,转头又说他挟恩。可笑,他若是想要别人给什么,只怕还难,若不想要什么,难道也难么?
都说他挟恩求报,却不知那些因恩情而得来的福气,对他而言,有没有都是一样的,甚至有比没有更叫他日子难过。
“我与二公子你也无甚好说的,如今我也只有这一句话,我挟恩求报,已求得过于多了,现在只求龙子大人们最后一件:我要与大公子斩断修缘,离开海宫。日后我做什么,再不与北海龙族与海宫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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