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看向树下面的那个小男孩,那个小士官生吓得脸色苍白,却没有逃走,以一种倔强的方式死死地盯着他。
叶普盖尼看着这个小男孩,微卷的头发,有些害羞的脸庞上散落着雀斑,因为恐惧手臂有些颤抖,但是眼睛里满是坚毅。一瞬间,叶普盖尼想起了这个小孩像谁,他像一个更加活泼和青涩的库里克。
叶普盖尼摇了摇手里的信纸:这是你的东西吗?
小男孩正要开口说话,突然从树后面传来另一个声音:不,先生,这是我的东西。从花楸树的后面走出来另一个年少的士官生,穿着白色的衬衣,身材瘦削,清朗的面容像是春季夜空的新月。这个士官生表情冷漠,说话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那个头发微卷的士官生跳了起来:不,别听他胡说,这是我的东西!白衬衣的士官生有点恼怒地瞪了回去:快闭上你的嘴巴,傻瓜。
在明朗的春天,在花楸树如瀑布一般的白色花束下,叶普盖尼看着两个小孩以一种幼稚而愚蠢的方式互相保护着。他觉得更加好笑了。他将手里的那张纸再次摇了摇:一本情诗诗集而已,你们有什么好争的。
两个小孩都愣住了,卷头发的士官生张开嘴还想说什么,被白衬衣的士官生砸了一下脑袋:这位长官说得对,带上你愚蠢的诗集走吧。
他们俩把地上的白色纸片迅速都捡了起来,一起跑远了。卷头发的士官生跑得太匆忙,鞋子掉在了原地,白衬衣的士官生以一种无奈的神色跑回到树下,将那只鞋捡回给他,然后对叶普盖尼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叶普盖尼看着他们的背影,把手里的那张白纸放到了口袋里。回到家里,叶普盖尼在炉火边坐了一会儿,把那张纸展开又合了上去,他最终没有看它,而是把它扔到了火焰里,黑色的灰烬升腾起来,扑到他脸上。叶普盖尼闭上眼,思考了一会儿,从卧室里拖出了一个箱子,他打开那个箱子,里面全都是白色的纸片,那些被收缴的流放者的书信。叶普盖尼把整箱的纸片都倾倒进了炉火里,过了一会儿,他想了想,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幅画像,也扔进了炉火里。在初春的房间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把这狭小的空间烤得如同夏日,黑色的灰烬充斥了整个空气,叶普盖尼慢慢地脱下自己的衣服,赤裸地躺倒了炉火前,让那些炙热的黑色的灰烬落到了皮肤上,好像一个个细微的吻。他感到自己被某种回忆拥抱了。在这由文字燃烧起的火焰熄灭前,他蜷缩在那里,允许自己稍微沦陷在回忆里几分钟。
叶普盖尼没有想到几天之后,他又见到了那个白衬衣的士官生。他不慌不忙地走进叶普盖尼的办公室,一如那天在树林里一样镇静。这个小男孩向叶普盖尼行了一个礼:少尉,我来向您表示感谢。
叶普盖尼冷漠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要感谢我什么,我并没有同情或者赞同你那位小朋友的行为。说着叶普盖尼微微移开了眼睛:你那位小朋友最该感谢的是他长得像我一个以前的朋友。
站在叶普盖尼面前这位镇静的士官生微笑了起来:少尉,其实今天我是带我老师来看您,真是太巧了,她也说她是您以前一位朋友的老师。
叶普盖尼愣了一下,他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胖胖的老太太,卷曲的头发堆在一起,在初春的天气里依旧穿着皮毛的大外套,里面裹着一条颇有法国风味的裙子,因为积雪初融的地面比较滑的缘故,她拿着一根拐杖,风风火火地走到叶普盖尼面前,像一个男人一样果断伸出手来:你好,少尉,我是塔提亚娜安娜托列夫娜塔拉索娃。说着她停顿了一下,以更加骄傲地语气宣称道:我是廖莎在法国的老师。
叶普盖尼挽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老师在积雪初融的树林里散着步,塔拉索娃的拐杖敲击着地面,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仿佛是回忆在敲门。
他们在一处尚算干净的长椅上坐下了。塔拉索娃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叶普盖尼看到那张纸上是一个他所熟悉的建筑,诺夫哥诺德教堂的穹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列克谢正在画的东西。叶普盖尼想立刻从塔拉索娃的身边逃开,但这次回忆不仅捆住了他的双脚,更控制了他的一切,他甚至无法从这幅画上移开眼睛。塔拉索娃将那张纸翻到背面,叶普盖尼看到了阿列克谢的字迹,由于时间久远,已经有点褪色:朋友们,祝福我,不祝贺我吧,我找到了自己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的信仰。
塔拉索娃摩挲着这些字迹:你看,少尉。廖莎一直这么天真。我在法国住了很多年,久得比我生命还要长远。共和国不是用幻想建造出来的,是真实地用鲜血垒成的,最纯洁的人被埋在最下面。廖莎在诺夫哥诺德宣誓加入协会,那都是一些什么孩子啊?诗人、贵族、画家、年轻的军人……。这一瞬间,我后悔了,少尉,廖莎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他是如此朝气蓬勃、无所不能、学什么都毫不费力。可是我为什么要教自己的孩子去寻找理想、为什么要教他勇敢到忘记自己,我情愿自己的孩子是愚笨而麻木的。至少,他现在还能站立在我面前。
叶普盖尼收回自己钉在阿列克谢笔迹上的目光,看向眼前初春明媚的光线:您又是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塔拉索娃轻轻用拐杖拨开脚边薄薄的积雪:因为,我们都是被廖莎的选择遗弃的人。
叶普盖尼捏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不,夫人,如果所有事情能够重来的话,我宁愿我没有遇到过廖莎,我们其中一个人干净利落地消失,另一个人或许会好过很多。
塔拉索娃笑了起来:真是有趣。廖莎在信里也对我说,说塔拉索娃妈妈,我现在就像一个主动跳进泥沼的人,我的情人站在岸边,偶尔会俯身亲一亲我,但是每一次亲吻之后,就会离我更远,我努力挥动双臂跳跃身体希望得到他的注意,却一次次陷入得更深。我给他回信说,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能离开那个泥沼,利落地结束这一切,你是干净而健康的,应该是拥有干净而健康的感情。
塔拉索娃转头看向叶普盖尼:亲爱的少尉,你知道我的孩子是怎么回答我的吗?他给我回信中只写了一句话——亲爱的塔拉索娃妈妈,如果这样算干净健康的话,我宁愿自己是污秽的。
叶普盖尼捏住自己右手手腕的手逐渐加大力气,他几乎是呜咽着让这句话滚出自己的喉咙:这个自私的、完全不考虑其他人痛苦的混蛋。
塔拉索娃举起了拐杖,向叶普盖尼打了过去,叶普盖尼没有躲闪,沉默地挨了这一下。这位阿列克谢的老师脸上并没有生气或者恼怒的神情,她看着年轻的军官问道:很痛吧?明明知道很痛苦,你为什么不躲开,少尉?
叶普盖尼继续在自己手腕上用着力,他想大喊:我躲避了,我真的努力躲藏了!但是他知道这是一句显而易见的谎话,毁掉他生活的罪人不只是阿列克谢,他自己也是从犯。他有无数个机会真的干净利落地把阿列克谢从他人生中清除出去。
塔拉索娃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是的,少尉。我也曾想如果廖莎是一个平庸普通的小男孩,只用挂念自己田庄的收成和邻居家女孩的眼睛,循规蹈矩平平安安过一生是不是会更好。我想你也曾想过,如果没有廖莎,自己每一步都能走得像计划中一样坚定而平静,从军、升职、娶妻、生子、有让人艳羡的前程和不会出错的人生。但是,孩子,那些能够计划得到、预想得到的正确的事情,并不会让我们心跳加速。突如其来的激情、抵挡不住的冲动、无法抗拒的诱惑、雪崩一样的痛苦,才会让我们的心狂跳,人的一生就是为这些心跳的时刻活着的。
说着,塔拉索娃抬头望着俄罗斯美丽的初春晴空,有些自嘲地笑起来:少尉,这种可笑的观点也是我教给廖莎的。当他六岁时,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情人了,就给一个小姑娘写信,可惜人家拒绝了他。我当时就对他说:亲爱的,你不可能每天六点起来计划着去寻找爱情,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你的情人不爱你,这也不要紧,你是如此热情,你的爱抵得上两个人的。
叶普盖尼感觉自己要捏断自己的手腕,眼前这位胖胖的老太太一点点帮他拼上了回忆的又一块拼图。塔拉索娃坐回到长椅上,还是那种自嘲的语气:抱歉,少尉。大概我也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不愿意一个人承受这种回忆,我也要尽力多拖一个人进来。
送走塔拉索娃之后,叶普盖尼有种感觉他再也不会见到阿列克谢的这位老师,但是他们又被一种强有力的回忆联系在一起,他们成了同一种可怜人。
叶普盖尼平静地陪着自己的母亲在南方过了一年多,他每天生活得固定而安稳。远离战斗、鲜血与回忆,他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做家务,散步去附近的树林里采摘花朵,坐在壁炉前阅读和写信,那一瞬间,叶普盖尼觉得自己对生活依旧是可以有热情的,一直到母亲的去世。他的母亲恬静地躺在床上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热尼亚,再去找找吧,努力找找吧,总能找到一个让你感到心脏会跳动、血液会流淌的事物的,一个人也好一个爱好也好一个事业也好,答应我,努力寻找吧,不要放弃,好好地生活下去。你是一个完美的儿子,这是你的老母亲对你最后的要求。
叶普盖尼握住自己母亲的手,他无法告诉母亲,他病了很久,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人留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已经腐蚀了他全部的心灵与血液,那段溃烂而可悲的感情,也许已经让他骨髓都腐坏了,像一场不治之症,他只能努力对这场病保持麻木,却无法驱动它离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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