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泪流满面地站在隔离病房的两道拉门之间,这一年来跟小晏一起的日子飞快地在眼前跃然,她的每颦每笑,每天睡前龇牙咧嘴地做仰卧起坐,就好像昨天似的生动鲜明,就好像她此时此刻也在做呐!这些回忆和幻觉仿佛让我重新看到了希望,我相信她一定会醒!我不动声色地望了望站在旁边的叶雨,我想问问她这两天文文去小晏家找小晏她妈找着了没,我想告诉她如果小晏她妈还不知道这件事,暂时不要让她知道,等小晏醒了再通知她是不是更好一些,不过没等我说出口文文和柳仲就来了。文文看见我没说话,她跟叶雨说,小雨姐,你出来一下我有点儿事儿跟你说,然后叶雨就出去了,柳仲紧跟着也出去了。我不清楚文文要和叶雨说什么怕我知道的事儿,我也不想去知道。那个时候的我真是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了,一门心思看着小晏,一双眼里满脑子里都是小晏,所以当小晏睁开眼,当小晏隔着玻璃眨巴眨巴地望着我的时候,我反倒因为过度的全神贯注没能及时地反应过来,还是一个小护士恰好进来然后没好气地问我是哪个病房的,我才抓着人家的白大褂绊嘴缠舌地说,大夫,大夫,你,你看看,这病人醒了大夫,一边说着还一边直跺脚。
小晏醒的第二天早晨转到了高危病房,尽管大夫仍然不允许接近看望,尽管那些治疗仪器看上去没少一样,不过小晏能醒过来,无论是大夫还是我和叶雨还是文文柳仲都大喜过望。柳仲说当时小晏送到医院的时候,大夫摇着头,她一看大夫那个表情就知道人肯定得交待了,是叶雨拽着大夫的手要求死活都要治到底,要不是叶雨始终坚持,医院干脆就放弃了。柳仲说,小阳,季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不用担心,只要醒过来慢慢就会好了。现在,我有一个事儿跟你说,其实文文不让我说,可是我憋不住,我告儿你,你也有个心理准备,不过你千万别动气哈。昨天,我和文文回学校一看,你和季晏的事儿全学校人没有不知道的,本来我们还打算编筐窝篓地给你和季晏请段时间假,结果大粑粑,尹美丽让警察抓了,警察审她当小姐捎道卖毒的事儿,把你和季晏的事儿也给审出来了,光昨天中午食堂开饭那阵儿,咱们校长就接待了两拨警察,我估计现在连校长都知道了吧。小阳,你跟季晏这事儿尼姑庵已经沸了锅,这事儿闹得这么大,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没吭声,柳仲看我没吭声又安慰说,小阳,你白害怕,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就算天大的事儿都没关系,只要季晏赶紧好了,你赶紧好了,谁也没规定你们这样人不准你们念书啊,是不是?大后天你就拆线了,按理说季晏大后天也能转进普通病房了,到时候,你们还跟没事儿一样,照样儿天天见面,天天在一块儿。所以你白害怕,白这么死沉沉不说话,笑一笑,这脸都神经坏死了都。
柳仲用手朝我脸上一撇,就像逗小孩那种,然后她主动抱住一言不发的我从抽抽搭搭到疼痛失声地哭了个囫囵,弄到后来我又反过去哄她,我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不难受,你别难受了,别哭。
其实我真是一点儿也没难受一点儿也没害怕,真的,我要是难受害怕我他*是棒槌,从小晏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儿再值得我去难受害怕了。
就像柳仲预期的那样,四天后,12月31号,我拆了线,小晏也特别幸运地从高危转进了普三,比我还提前了一天。不过,那个时候的她由于治疗影响整个儿虚胖得不行,两条腿都肿了,用手轻轻一摁就会出现一个“小酒窝”。我拆完线的那天早晨,叶雨拿出一套特意新买的衣服给我换上,然后她说,小阳,今天你就回家,我明天一早也回去。我们不能一块儿,一块儿婶子非起疑心不可!再说季晏晚上离不开人,你听我的,先回家,你爸兴许今天也在家呐!
我穿着干净的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叶雨一边说一边收拾叠被收拾床单,叶雨怎么说我就怎么点头,全都默默答应下来。因为这场劫难,我对叶雨打心眼儿里感激,不光是感激,还有敬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敬佩我姐,我的神经会情不自禁地信赖她遵从她,看见她,我就踏实!那种可以依靠可以抱头痛哭的感觉跟在柳仲面前不一样,跟在文文面前也不一样,尽管叶雨在平常日子里远远没有柳仲和文文显得亲密无间和重要,甚至我们都很少见面。
我帮叶雨把被子枕头摞好,半征求半决定地说,姐,我想去看看季晏,看完,看完了我就回家。叶雨望着我,站在床尾长叹一声,这一声,大有一种“事到如今,同君退进”的感觉,她绷着脸,半天说,那还愣着?走吧!
小晏的普三是个大病房,跟我的病房一样一共六张病床,我和叶雨过去的时候病房里的病友和家属们正在不咸不淡地说些家常话,因为那天是礼拜天,护士管得松,有的病人胆子大,留了好几个陪护家属在病房里,倒是挺热闹的。
柳仲和文文也胆大地两个人都在病房,她俩坐在床的两侧,一个削苹果,一个干坐着,小晏的身上披着文文的一件羽绒服,可能是躺得久了腿肿眼花,大夫让她在室内随便走走,活动活动。小晏就扶着床栏杆从柳仲这边走到文文那边,从文文这边再走到柳仲那边,一面走还一面跟旁边床上的病人家属说话,人家说:“季晏好多了,多出院呀?”小晏笑着说:“嗯,快了,我也着急呐!”说完继续走,这一扭头看见了我,我站在床尾也看着她,她的脸还是特别苍白,那口干舌燥的嘴唇上皱得起皮,好像谁在控制她喝水,皮肤都跟着变坏了。
小晏挺不起背,她松开栏杆泪眼濛濛地走到我这儿,微微伸出了双手,好像是传递着跨越死亡平安无事,传递着语言,传递着快过来,快让妈妈抱着你的一个动作。那一刻,我什么也说不出,在叶雨,在柳仲文文她们面前,在病房里所有人不约而同痴目的注视下,我只能抱住小晏嚎啕大哭,把这一场的恐慌和不安这一段的焦急和孤单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我当时的委屈相就跟小时候第一天去托儿所里嚎着嘴巴要回家那次一模一样。小晏直拍我,她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安慰说,别哭,别哭,啊,听话,你看这不都好了嘛!这么说着她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下来,这时屋里的病人和亲属们也明白了大概,都安慰说:“季晏没事儿,不用哭,不用害怕,明儿就能出院呐!”你一句,我一句,说够了又继续各干各的。我心想,你们知道什么呀?季晏有事儿的时候,害怕季晏有事儿的人,可不是你们!我这么一想眼泪就更汹涌了,那叫一个泪如泉涌。小晏抱着我,轻拍着我的背,她用耳语悄悄地说,狗福久,你看妈妈这不都好了嘛,快别哭,好多人看呐!小晏扳开我揪着她衣服的手,她把我拉到床沿坐下,这时,一直偷偷抹眼泪的柳仲和文文也赶紧把小晏扶到床上躺下来,然后叶雨说,咱们人太多,一会儿万一查房不好看,我们先出去,有事儿喊一声,说完柳仲和文文都跟着出去了。
她们刚出去,小护士就推着小车查房打点滴来了,我闪到原来文文坐的那张椅子上,看着小护士把尖细的长针刺进小晏手背的血管里。小晏说,我知道你今天拆线,我正着急去看你呐!我想见你都想疯了,今天终于能下床,你没看见刚才我走得多好...
我想起之前我打点滴的时候我姐总会给我洗条热毛巾敷手,我就给小晏也洗了一条,我说,谁让你下床走的,你随便下床万一动了伤口怎么办?
小晏说,小心点,没事儿,我老躺,躺时间长了腿都肿了,都没知觉,大夫让活动活动,肯定有好处。
我把手伸进棉被里摸了摸小晏的腿,我鼻子一酸,眼圈立马红了。
小晏握着我手,她说,你没事儿,我就没事儿了,我这是没根儿的病,等好了还和从前一样,等我好了,你再跟我比11路,你没准儿还追不上我呐!这些营养药可不是白打的!
上午这个时间小护士总会推着小车给有药剂的病人挨个儿吊上针,我在医院的这几天已经摸透了,只要针一吊上,一袋接着一袋地输液,一小天没别的节目。
病房里的电视正放着一部获奖枪战片,枪林弹雨的,打得火热。小晏说,小阳你看,电影里面那些人临死的时候,总会留口气说想说的话,弄得观众就感觉生离死别,特被感动。这回我可知道了,原来人要死的时候根本说不出来话,我当时使劲喊你,让你快跑快跑,我那么使劲都喊不出来,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喊不出来。小晏轻轻地把我的头发撇开一条纹路,她说,看你这头,就知道一准儿得缝针,现在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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