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对于他来说从不是新鲜事,从二十岁征战沙场之后,他已见证无数生命的逝去。这并不意味着死亡会对他来说更加容易一些,相反他依然感到了对生命的留恋。在病榻上无聊的时光中,他频繁的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上林苑的熏风与烈日,风吹过树林刷刷的响声,骏马打着响鼻。
他曾对胜利和战争产生过一段时间的迷恋,但他从未真正的爱上杀戮。他一生的七战七捷是别人口中的谈资,史官笔下的传奇。于他而言,更像是掺杂了血色的,遥远的记忆。
偌大的宫室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在三月里卫青依旧觉得皇宫冰冷而压抑。无数的宫人整齐的步伐,刻意压低的呼吸声提醒着卫青这里是皇宫,有着无上权力天子居住的地方。它的尊严不容践踏蔑视,凌驾于众生之上。而卫青从未习惯皇宫所营造的氛围,这里并不是他的归处。
即使这里生活着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值得珍视的人。
他想要回家。尽管很多时候家对于他来说是个极为模糊的概念。当他的结发妻去世,几个儿子到了各自成家的年纪而离开府邸,家就开始渐渐的消亡。尤其是当他又尚长公主之后,他搬入了长公主的府邸。近几年他在长公主府待的越来越少,与长公主的关系也愈发疏远。他明白长公主从未言明的希望,而他也无可奈何心怀愧疚的让她失望了。事到如今他不知道长公主是否还可以接受他的回去,他又是否可以在长公主府中找到久违的安宁。
这大约是卫青一生最后一次恣意的,自私的决定。不出他所料的是皇上的震怒和尴尬,但皇上很快怀着愠怒接受了卫青离开皇宫。也许他们都无法想象卫青死在这里,由皇上陪伴的场景。皇上从不喜欢死亡,也不喜欢离别。他习惯于把掌控,由他来判定任何事情的终结时间。但死亡终究不是可以被皇上左右的事情,他厌恶这种被动的无力接受。于是他怀着不知名的心情答应了卫青的请求,他不能确定这之中是否有一丝解脱。
离开皇宫的那一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卫青的精神和身体都非常不错。他可以由人搀扶着行走,太子前来送他的时候他还是不顾阻拦恭敬的行臣子礼。他看着这个曾经被自己抱在怀里逗弄的孩子,年仅二十二岁的太子脸上还有一丝稚气,尴尬的涨红了脸接受他的行礼。卫青心中有无法言说的不舍,但眼前这场景让他想起的是当年的皇上与田蚡。曾经是丞相和皇帝亲舅的田蚡,同样从小看大了汉武帝。在他被皇上罢职之后,发了疯的男子冲到皇宫的最高处,高声叫着皇上的乳名跳了下去。那鲜血仿佛还历历在目,渗入了宫墙之间。
此刻卫青明白不必再谈及甥舅情谊,至高无上的权力让父子天伦都无处容身。
长公主十分平静的接受了卫青的归来,平静犹如卫青不过离开一天而已。卫青很少听她谈起有关皇上与皇宫的话题,而除了这些他们几乎无话可说。在午夜卫青无法入睡的时候,他听着长公主的呼吸声,觉得这一切都如此怪异,但却令人安心。
他度过了一段安宁的时光,病情时好似坏已经不能影响他的心情了。他对于等待死亡已经心生厌倦,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打发时间。
直到皇后卫子夫的到来。
以卫子夫那样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来说,她在成为皇后之后从没有未经皇上允许离开皇宫一步,她到长公主府也着实出乎卫青与长公主的预料。曾经仪态万方风华绝代的女子如今年老色衰,连皇上的面都很少见到。但她一直保留着皇后的尊严,皇上给她的尊重也丝毫未减。当大汉的皇后泪流满面的在床榻前哀诉时,卫青也不由得满腔悲凉。
他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卫子夫会痛哭着前来哀求他帮太子说话。太子于卫子夫是全部,不论是太子之于皇后,还是儿子之于母亲。而一个母亲能为了保护儿子而做到的事情,可以超乎卫青的想象。卫青静静的听着关于皇上的新宠,身边的小人构陷,朝中酷吏邪党的反对呼声,以及皇上对于太子早有的成见和不喜。这些早就不是新鲜事,卫青在数年之前就想到了一切。而他现在更加确定的是,在他死后,卫子夫和太子的日子会加倍的难过和危险。
他明白卫子夫需要什么,而这需要只有卫青能给。
长公主走了进来,看见试图起身的卫青大惊失色。她冲过来制止卫青,许诺会替卫青去恳求皇上,但被卫青坚定而温柔的挥开。
“有些话只有卫家人才能说。”
长公主顿在原地,手掌无意识的紧握成拳。卫青和卫子夫含着抱歉和恳求的眼睛看向了她,让她无言以对。血缘有时一文不值,有时又重于千金。即使嫁给卫青十年,她也不可能真正成为卫氏的一员。
没有人能够和皇帝成为一家人。
卫青被人一路抬进了皇宫,无数的羽林将士涌上前来,包围着他。这让他想起龙城大捷之后那场盛大的狂欢,有几位羽林郎因为兴奋将他抛起,高声叫他大将军。那些年轻的脸已经模糊,而有多少人已经不在这里。那些年轻的可以成为他孩子的军士已归于尘土,大将军卫青也即将同他们一起。
有人高声的唱名,一路上所有的兵士敬畏的低下头去。卫青的目光滑过他们兜鍪上的红羽,他的手垂在身侧,甚至抬不起来做不出一个回应的手势。这仿佛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送别,所有人对卫青的最后致意。
与此同时皇上在与他的新宠,一位二八佳人下棋。那女子有凝脂一般的肤色和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眼,这些都能很好的取悦已经年近五十的皇上。但这位新宠的棋艺显然不佳,在冥思苦想之间让皇上感到无聊透顶。他执着黑子敲击着棋盘,几乎忍不住出言催促。接着他听见内侍在外面与什么人高声的争吵着,他皱眉挥手,示意放人进来。
接下来的一切让皇上措手不及,他推开了试图靠近的美人,在屋中烦躁的转着圈子。他丢开了内侍送过来的便服,高声吩咐人拿他的正装来。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他无暇顾及自己已经凌乱的衣襟和发髻,身后的内侍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
他从不觉得未央宫前的台阶有那样的漫长,漫长有如一条需要跋涉的长河。当卫青试图爬上那些绵延不绝的台阶时,他在台阶的另一头忽然失措茫然。
他看不见底下努力挣扎着的卫青,那个有些陌生的,病弱无力的人。他分明看见的是十七岁的卫青,穿着不合身的华服局促的微笑,努力跟上他的步伐。他看见的是二十七岁的卫青,在他的指点下认真研究着地形图。他看见的是三十七岁的卫青,成为大司马之后倦怠而无奈的脸。尽管无奈,却依旧出将入相兼摄台阁,成为他最坚实的依靠。
活在他记忆里的卫青执着而坚定,不会步履虚浮到需要匍匐在台阶上。活在他记忆里的卫青有乌黑的发和闪着光的眼,不会骨瘦如柴脸色苍白。
卫青活在他的记忆里,亦或者他活在自己的记忆里。
台阶太长太长,卫青知道自己必定爬不到顶层。他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却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当他双膝落地开始匍匐的时候,他分明听见身后卫子夫和长公主无法控制的吸气声和抽噎声。但他已经顾不得回头去看,只能尽力伸展自己的手臂,让手指扣上眼前的一节台阶。
他一生都在走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他要追逐的人总在他的前方。他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去跟上那人的步子,那人从未停顿来等待他。
他在攀爬的过程中想起自己一生从未言爱,不禁产生一丝后悔,但很快释然。他知道有些事情只需君知我知,何必天知地知。
等到他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的时候,他才敢确定他终于追上那个人。
☆、第九十九章
无人知道皇上与大将军卫青谈了些什么。
一个时辰能谈及太多事情,而一个时辰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又显得如此短暂。即使是离门最近的内侍,大多数时间内也什么都没有听见。这一个时辰中的大部分,都是沉默对峙,像是一场无形的战役。偶尔那位年轻的内侍能够听见里面传来一两声尖利的责问,但很快都消沉下去,仿佛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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