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流光散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行动受限的时候,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所以当初,儒家小圣贤庄藏书阁的藏书,张良几乎看过了大半。
意识如在江海之上浮沉,而《庄子·齐物论》中的一章,字字句句却清楚地从脑中闪现。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如果梦到蝴蝶,是人变成了蝴蝶,那,梦到过去呢?
如果梦中的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那,梦到过去,是回到了当时吗?
眼前密密麻麻一人高的芦苇真实得无以复加,轱辘辘的车行声渐行渐近,虎背熊腰的力士举着大石锤冲出了藏身之处……
人的尖叫,马的嘶鸣,喷洒的鲜血染红灰白的沙地,蜿蜒四方。
然后他看到那个人穿着玄色的衣袍从完好的副车上走下,御冠下的眼怒气勃发。
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开,意识却在那一瞬间脱离了躯体,徒然地看着那枚翠色玉佩意外从怀中掉落。一只手将玉佩捡起,那手的主人锦衣华服,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唇边却泛开鬼魅般的笑……
回忆被拉扯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耳边的喧嚣愈演愈烈,张良只觉得头痛欲裂,猛然间睁开了双眼。
光线明亮,周围景物却带了重影,看不清楚,依稀望见玄色身影,琉璃珠挂晃得人眼晕,声音却是熟悉的。
“子房醒了?!”
呼啦啦又是一片密集的脚步声……
张良强忍着倦意,唤了一声“陛下”,便打算起身行礼,不料一双手却及时地压在了肩头。
刘邦的声音刚好响起:“子房你身体不适,不用行礼了。”“谢陛下。”
休沐日已过,留侯却没上朝,本就坐立不安的刘邦在听陈平说了张良身体有恙之后,便彻底坐不住了,拉了一票御医直奔留侯府。
“诸位大人,留侯的身体……”陈平的声音在上方传出,张良倦倦地闭着眼,静静由着那帮御医说了一通“气虚体弱”之类的诊断,等他们在刘邦询问治疗之法而支支吾吾时,才淡淡出声:“陛下,臣这是宿疾犯了。”“咦?宿疾?”刘邦一怔,随后恍然——张良平日看起来气色就不是太好,“那子房以前如何治疗?”“往日,臣下自有药可缓,但……如今不巧,药已告磬,而当初制药之人,也不知何处?”张良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家里的酒喝完了。刘邦拧着眉,开始在屋中不停地走来走去:“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一时无言,沉默地听着刘邦的步声,片刻后,却是陈平开口:“不若寻天下能者一试。”“这主意不错。”刘邦眼前一亮,立时站定,搁下一句“子房好生静养”,便风风火火地回宫拟旨去了。
好歹算是有了主意,诸臣多少松了一口气。
因为汉五年时高祖一句“运筹策于帷幄之中”,如今上下无有人不知留侯张子房运筹帷幄之能。同殿为臣数年,脑子清楚点的都知道张良对大汉的地位。何况那种气定神闲宠辱不惊,永远温和淡然的气度,不知叫多少人钦羡。
但,作为被视若神明的当事人,张良自己记得的是,他曾经,不是这样。
一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经,是被嬴政一朝政令所覆灭的儒家门徒之一。
覆巢之下的完卵。
嬴政对儒家抱着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态度,那么作为侥幸逃过小圣贤庄喋血一劫的幸存者,张良自然隐住了自己曾是儒家门人的身份。
而刘邦——自第一次见面起,张良便知,这个表面上痞气骨子里不甘的人,不喜欢儒生。
——所以,何必多嘴?
郦食其站在阶下,面对刘邦近乎无赖的举止气忿羞耻得满脸通红。
张良略抬了抬眼,唇边下意识地牵起微微笑意,几分讥嘲,却不知是在笑谁。
只是记忆深处翻涌着什么,冲击得心口发疼。
终究只是在局面闹得有点僵滞时,站了出来,几句话四两拨千斤地将尴尬化解,游刃有余一如曾经。
双方脸色都好看了不少,看着他的目光里既有激赏亦有惊奇。张良对这样的眼神早已司空见惯,驾轻就熟地略略低下头,笑意温和,谦逊有礼得恰到好处。
然而却在垂眸那一刻,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张脸,狭长的眸子里写着几分无奈,浅笑地看着自己分明是卖乖的言行举止。
——那时,自己一般会如何呢?
张良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正站在那个人的身侧,埋下的头微微一偏,带着黠意的目光正落尽他海纳百川似的眼里,紧接着,便是再自然不过地,翘起了唇角。
十足十像一个正在等待被夸赞的孩子。
而此时,他孤身一人站在刘邦帐中,失了神却依旧挂着滴水不漏笑意,穿过硝烟时空看向彼岸时光,突然近乎神经质地想冲过去,将那人身侧的自己挤开,然后代替过去的自己站在那个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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