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中何事?”张良顺口一问,伏念只是略皱了下眉,避重就轻:“琐事罢了。刚才你们在说,无繇怎么了?”说完,伏念便觉察到张良的神色一刹那有些异常。
“昨天夜里,又病发了。”张良语气萧索。伏念的心往下又沉了几分。
默了默,伏念微喟:“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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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琴音从屋中缓缓淌出,令人很难想像得到弹琴的人如今正在接受病痛的摧残,听力其实已经大不如前。
伏念和张良静静地站在屋外听了一会儿,直至一曲终了,仍是无言。
“是《兔爰》。”张良打破了沉寂,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
这首诗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须谨慎,颜路在小圣贤庄时曾为《诗》三百各谱了一曲,《兔爰》属上品之列,但听过的人寥寥无几,除了伏念与张良之外便是几个现今已化白骨的心腹弟子。
时隔多年,再听这一乐曲,其中哀切深沉,悼念之意明显。
张良心底不安,先伏念一步,推门而入。
颜路仍跪在琴案前,偏着头,“看”着张良特意为他向宫里讨来的七弦琴,瘦削的十指缓缓抚过琴弦,发出喑哑的声响。
“无繇,弹了半天琴,可是累了?想吃什么,良着人备来……”张良按下浮动的心绪,如往常一般站在颜路身侧,温和地开口,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颜路微微勾起了唇角,但那笑容意味却不分明。
颜路没回答,出了神似的沉默,但伏念随着张良走了进来,开口道:“无繇,我回来了。”听到伏念的声音,颜路搁在琴上的十指微不可察地一颤,末了缓缓一笑:“回来便好。师兄此行可顺利?”一边说,一边按着琴案打算站起来。张良眼疾手快,倾身扶住颜路的腰肩,一时也没注意到颜路问这话有什么不妥。
伏念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过仍是答了:“一切顺利,牢无繇记挂。”伏念话音刚落,张良便觉察,之前一直由着他扶往榻上的颜路停下了脚步。
“师兄,子房。”颜路淡淡道,“路想回小圣贤庄看看。”
张良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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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地面湿滑,布满青苔的石阶更是尤为难行。颜路的双眼上又缠了一层白绫,由张良与伏念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着,穿过郁郁葱葱的枝叶,向着山顶攀缘而去。
此次桑海之行,也就只他们三人。毕竟张良等人出身小圣贤庄的事情本就没几个人知道。将留侯府交给张不疑打理,张良也安心得很——就是临走之前张辟彊一直缠着要跟过来,好不容易才打发了。
三人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到了小圣贤庄正门——或许,已经无所谓正门了。围墙塌了大半,曾经红漆铜饰的木门已经从门框上脱落,覆盖着厚厚一层灰,颓斜在半空中。从大开的门口看进去,亭台楼阁都被齐腰杂草包围,乍一看似乎不变,但都镀上了一层灰色。李斯当年火烧小圣贤庄并没有得逞,其后十多年战乱,此地位于东海之滨,又远离俗尘,倒是免于战火摧残,但人已去,庄又怎能不空?
颜路看不到,却又似乎看得到。
三人默契地在门口站住,仰头静静地望着这一处曾葳蕤繁华的庄园。过去的喜乐祥和随呼号的风穿越了十多年的时间奔涌而来,却终究在抵达指尖那一刻,湮灭成灰。
沧海桑田,俱是过眼云烟。
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张良心底迟疑——颜路的身体,经一路奔波本就疲累,若是迟了,回山下的桑海镇怕是要很晚。
颜路却握了握张良的手,微笑道:“进去吧。”
反应过来之前,张良已经反手握紧了颜路的手。颜路稍稍一怔,而后淡淡一笑,笑容里几分安抚。
张良不知道颜路如何看出他的不安,但,确实不安——似乎一旦走进这里,就会有什么他无法掌控的事情发生。伏念全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官司似的,只是稳稳地扶着颜路。张良抿了抿唇,终是淡淡应了:“嗯。我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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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水上长廊已经不见了清凌凌的水流,倒是地面上蔓长的青草随风摇曳,长廊上的横木也毁了不少。三人走得不容易,张良一次次侧头去看颜路的状况,看到颜路额上的汗便心疼,但周遭实在没有什么可供休憩之地。闻道书院,六艺馆,藏书阁……一间间屋子里门窗半毁,案几倒翻,尘埃遍布,蛛网层层叠叠,堪比当年千机阁中的血蚕丝阵。
张良与伏念对视一眼,相对苦笑。
正想着是否劝颜路下山,颜路却轻声开口了:“去以前住的院子里看看。”
颜路指的是他们三人作为小圣贤庄三位当家时拥有的独立小院。三所院子毗邻而居,都在三省屋舍附近。
其余两人没什么意见,扶着颜路便朝宿舍方向去了。
这一走,才觉得异常——越往三省屋舍走,所见的景象比起他处越发规整,虽然还是萧条破败,但起码肆意疯长的野草看不到了,顶多是地面上覆盖着矮矮一层。随处可见的断木废物,也被收拾个干净。
颜路目不能视,但身侧两人的情绪中升起戒备,却是能感受到的。
“有什么不对?”颜路微微蹙眉。张良握紧了颜路的手,低声道:“或许有人在这里。”“哦?”颜路有些诧异,继而犹豫了,“那我们……”张良注意到颜路面上退却之色,此时反倒不想避让了:“无妨。于情于理,我们没有退避之理。”顿了顿,复道,“即便真有什么事,良也能护住你。”这次出门,张良和伏念各自将尘封了多年的凌虚与太阿都带了出来。
闻言,伏念嘴角抽了抽,颜路耳根微红,倒是张良,一副不能更理所应当的正经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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