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什麽都没有?」他的声调更低了,低得更像是从喉间挤出的一声哽咽。
老道士第无数次将自己来到曲江城後的一切回想了一遍,花白的胡子快要被揪落:「其他的……就都是些杂物了。」
「杂物?」
「嗯。也都泡得不成样子。为了方便清理,有时也捞一些上来,堆在边上。」
破碗、碎碟、桌腿……各种腐烂不堪的树枝,都是旁人不要了,随手扔进湖里的。再有就是丝帕、耳坠、腰佩……烂得一碰就碎的藤萝,这些应该都是不当心掉进湖里的。人呐,就是不知足,有的时候想著还有没有的,等连原先有的都变成了没有,却又哭天抢地抹泪。唉……这俗世……
兜兜转转,老道士又神游去了。等回过神才发觉,这位不爱说话的掌教又是许久没有开口。
「掌教,有何示下?」战战兢兢靠前一步,小心问道。老道士渴望地瞅著不远处的门槛,一道黑影恰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晃而过。
「下去吧。」过了好一会儿,傅长亭平声说道。语气飘忽得仿佛一身歎息。
老道士赶紧行礼告退。但愿明天别再把他找来了。翻来覆去问这些,掌教不累,他可累坏了。话又说回来,这掌教才多大,说话的口气怎麽就这麽老成?
转念又是疑窦丛生,堂堂终南掌教的居所,怎麽也有妖物胆敢出入?
罢了罢了,速速离开才是上策。大冷的天,又跟个冰块似的掌教站在一处,可冻坏他这身老骨头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老道士睡得很沈,梦见掌教终於走了,不会再揪著他追问了。而後,就被徒儿叫醒了:「掌教去湖边,要看从湖里捞起来的东西。」
迷迷瞪瞪的老道士立时就被扑面的寒风吹醒了:「我的老君哟……」 慌慌张张穿上鞋往霖湖跑。
赶到时,傅长亭却已经走了。留下一群狐疑的终南弟子正聚在一起议论,说掌教绕著杂物堆看了看,挑了不少东西回客栈。
这位小道爷在终南山时,看著还是挺守礼听话的孩子,怎麽一到大了就想起一出是一出呢?老道士哭丧著脸,急急忙忙又往客栈奔。刚进後院,迎面扑来一股冲天的酸气。老道士不顾得捏住鼻子,跌跌撞撞站到一颗海棠树下。
酸味正是由院中那些从水底打捞起的杂物散发而出的,经年泡在水下,不少东西都已腐烂发臭,即便眼下是寒冬,气味也好不到哪里。
置身其中的傅长亭却好似浑然不觉,正拿著一只拨浪鼓仔细观看。老道士不敢靠得太近,眯起眼,远远看著,这只拨浪鼓被浸得发软了。傅长亭刚将它转了个身,酥软如纸的鼓面就破了,从中流出一股黑水,正洒在他宽大的衣袖上。
顺著黑水落下的,还有一个泥团。也被染得乌黑,原先或许是纸笺一类的东西,可惜粘在一块,别说辨认字迹,就是将它平展打开也不可能了。
傅长亭的失望溢於言表。
老道士心想,原来他真的是在找东西。可是这麽找,是找不著的。水这东西,至清却也至浊。涤洗万物,同时也淹没所有。禁锢得了魂魄,掩盖得了怨气,同时也将所有秘密一并抹去。无声无息,不露声色。
那天,傅长亭没有发问。老道士陪著他,在客栈中从天亮待到了天黑。庭院中的所有杂物都被傅长亭一一翻过。老道士差遣弟子,从湖边又搬来许多。客栈里的掌柜夫妇心地好,搬来把竹椅让老道士歇歇脚。不知怎麽的,傅长亭看见了,幽邃深沈的目光就此盯著他久久不见移动。老道士被他看得心惊肉跳,急忙起身退出三丈远。弓著背,抱著树干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傅长亭看的不是他,而是那张竹椅。
日头偏西,年轻掌教眼中的炽烈也随之逐渐黯淡、泯灭。这一回,他再不是那麽高深莫测而遥不可及,老道士借著蒙昧的暮色轻易就能看到他脸上的绝望与伤心。
最後一件物品被他拿起,也是一只拨浪鼓。比起先前的,更显得崭新一些。湿漉漉的鼓面绷得很紧,傅长亭用气劲把它划开,污浊的湖水顺著腕根淌下,露出内中一张还未化去的纸笺。
老道士发现傅长亭的指尖在颤抖,忍不住再度凑上前去窥探。
纸上的字迹被水洇得模糊,依稀还能看出几分笔画。寥寥四行,一首打油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君子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啧……」一声喟歎。连老道士自己都觉得想哭。这纸条,街头巷尾时常见的。何苦这般千辛万苦非要从污泥里挖出来?
傅长亭捏著湿透的短笺,一张俊朗英挺的面孔全数被渐暗的天色盖住了。他在这院中站了足足一天,雪白的道袍被四溢的脏水淋得斑斑点点满是污渍。
「掌教,还要不要……」老道士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忍不住鼓起勇气再近一步问道。
湖边还有好几堆呢,是不是再找找别的?
傅长亭摇摇头,转身一步步往屋里走:「不必了。都收拾了吧。」
老道士忙不迭应下,心想,这回总该闹完了吧?
却听傅长亭道:「这都是他扔进湖里的。」
「谁?」一时没听明白,老道士顺嘴发问。
傅长亭不答话,惆怅地站在房檐下,看著院中如山的废弃杂物:「我自以为将他的底细一一查尽。到头来,还是什麽都不知道。」
他总看见鬼魅往湖中丢东西,一把短木剑,一个泥娃娃,一方丝帕……都是小东西。鬼魅每每状似潇洒地往湖里投著,眼底一抹掩饰不住的悲悯。彼时,他想,这鬼怕是在故作慈悲。後来又觉得,这或许是他戏弄他的又一个手段。最後,他不屑去猜了。与破阵无关的事,如何都不与他相干,何必自寻烦恼。如今,他想知道,费尽心力去猜,却连猜都无从猜起了。
「他杀不了人的。」这是天机子说的。
昔日杂货铺的後院已成为大火後的荒土。遣退了所有随行弟子,院中只留下傅长亭与天机子两人。
挣扎於本性与魔性之间,天机子的语气忽然高亢,忽而暗哑:「他杀了金岭子,一直耿耿於怀。我们一起四处躲藏,却还是被追来的终南弟子发现。他让我先走,自己留下。呵呵……以命抵命,只有他会把这话当真。我那个小师弟……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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