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也不知过了多久,梦中一时是恶浪翻腾的罗刹江上沧琅一枪刺入心口后又将他推开抱住白遥时焦急的表情,一时又是青华君洗尘宴上他举杯相敬时九霄淡然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愕,最后定格在他伤后闯进梧宫求助后九霄脸上那个混杂了安慰、恼恨、苦涩种种他看得懂看不懂意味的浅笑。
相识两百余年,还是第一次看九霄将心绪表露得这般露骨,也不知后来九霄知道自己已将他忘记的时候是伤心多些还是后悔多些。心里一阵揪疼,白离记起九霄尚在不知缘由的沉睡中,将脑中纷纷杂杂的念头丢去一边,立刻感觉到房中另外一人的气息。
白离睁眼坐起身来,果见桌边坐了一人。那人穿了一件绛色绲边的朱红色交领长袍,衣袖上细细绣着金色的浮云飞凤,衣摆坠下及地,一支白玉簪将墨发斜斜挽起,腰间系着的朱红革带垂下环佩琳琅,随他动作叮咚如流水。他听见动静脸容微侧,狭长凤目眼尾微微上翘,与九霄有三分相似的面容上如水沉静,周身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迫人气势和雍容贵气。
白离想起这位深居大丹殿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羽王还是与九霄血脉相系的兄长,他也不管在羽王面前衣衫不整是否失礼,开口便问道:“阿霄如何了?”
羽王并不在意他的无礼,淡然道:“狐王可知何为凤凰涅盘?”
羽王也不在意他的无礼,淡然道:“狐王可知何为凤凰涅盘?”
白离一怔,很快便发现不妥:“算来阿霄年岁还未满五百,怎会……”
羽王笑了一下,眼风似嘲若讽的从白离脸上飘过,垂下眼睫语气毫无起伏的道:“并非岁满五百才能入涅盘,凤君难道未曾和狐王提过?”
凤凰将死或五百年一涅盘,不是年满五百而至涅盘,那便是……凤凰将死!
这一句话恍若九天惊雷直中天灵,白离面上血色尽褪,虽已极力克制,却仍忍不住跄踉的扑到羽王面前,抓着他衣袖惶急道:“怎会如此?在赤水之时阿霄与应龙周旋尚不见势弱,便是受了些伤,也绝不至、绝不至……且我一路上以灵力相护,我离开他榻前时还气息平稳神色安宁,怎可能是……垂死之态……”说到最后声音渐弱,颤抖不能自己,一双明如秋水的眼中微微湿润,带着显而易见的祈望。
九霄、白离和沧琅三人之间的纠葛羽王早就一清二楚,他虽不曾阻止九霄和白离往来,心里却着实替九霄不值,因凤族特殊之处更添一层忧心。这次九霄同白离好好的出去,回来时却重伤在身,羽王自然将帐都记在白离头上,故意将九霄伤情说重了几分,不料白离反应这样大。下意识拂开白离的动作顿了顿,羽王心中已然了悟几分,抬眼瞅了瞅白离,故意慢悠悠道:“凤君虽非无恙,但也暂时性命无忧。”
白离乍闻九霄将死,心中痛楚至极,眼前阵阵发黑。此时“性命无忧”四个字撞入耳中,恰似一道梵钟将他自混沌中惊醒,满脸悲色还未退去,眼中却止不住的透出欣悦,一张俊秀面容红白变换,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他这样大悲大喜毫不遮掩,对九霄是何等情意不言而喻,羽王再是不满,也不好再做为难,正色道:“我凤族快至涅盘之前,长则十年,短则一两年,脉络之中灵力日益消损,渐与寻常羽族无异,待到涅盘之日方可浴火重生。凤君半年前已现此兆,本该留在梧宫内静养,只是他不听孤劝告,此番元神受损,灵力激荡难以自控,却将涅盘之日提前了。”
白离冷静下来,略一思忖,蹙眉道:“似阿霄这般,安然涅盘的可能有几分?”
羽王淡淡道:“涅盘不独重塑形体,也是在铸炼神魄,越是心境澄明越易成功,我族待人往往冷淡疏离,一半是源于天性,另一半却是因了这个缘故。凤君思虑深重,如今又有伤在身,想要熬过劫火只怕殊为不易。”
白离听懂他弦外之音,艰涩道:“若要强加封印,对他并不好。”说完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羽王微微一笑道:“忘尘术是不成的,孤自有其他法子。”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了点又是同情又是庆幸的意味:“不过狐王需明白,凤君如能安然涅盘,即便前尘往事不曾尽忘,今日之爱憎却也不可强求了。”
白离合眼不语,沉默半晌方低声道:“阿霄何时能醒?”
羽王挑起眉梢,搪塞的话在嗓子里转了一圈,见白离嘴角紧绷,侧脸满是寥落之意,最后仍是道:“凤君约莫还有一个时辰才能清醒,狐王不妨晚点再去。”
羽王挑起眉梢,搪塞的话在嗓子里转了一圈,见白离嘴角紧绷,侧脸满是寥落之意,最后仍是道:“凤君约莫还有一个时辰才能清醒,狐王不妨晚点再去。”
羽王同白离再没什么话可说,毫不耽搁的告辞离去。白离脑袋里乱纷纷的,自己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房中又枯坐了会,终究是挨不住推门出去了。
此时金乌西沉,梧宫之中没有黑夜,只一片昏黄暮色,用来建造主殿的木头材质特殊,天色暗淡时自会发出微光,侍人们又在灯架上支起明珠以作照明之用,直将宫室之内照得明亮一如白昼。黄衣黄羽一直守在含清殿,见白离进来,两人自觉退到偏殿等传。
九霄仍然深陷在睡梦中,一头漆黑长发散落在柔软的锦缎上,衬得他面容越发的白皙如玉,秀长的眉舒展开来,浓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五官秀逸至极,尖削的下颌却显出一点锋锐的轮廓。眉梢眼角不见温柔之意,沉静中偏透着一种淡漠出尘的气息。
这种似有若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妙气息,白离已经很久没有从九霄身上感觉到了。
当年沧琅在与饕餮一战中受伤不轻,白离亲自上梧宫求取云池之水,梧宫的管事却将他拦在含清殿外,道是凤君和羽王一并闭关了,不能见客。光明正大的求水不成,明闯暗偷也无处下手,白离只得憋着一肚子暗火回去。
不久之后恰逢青华君历劫归来,白离在宴上见到一人白衣乌发袖手而立,于满室的觥筹交错珠光流影间低眉浅笑,太过从容淡静,也就越加引人注目。偶尔有敢上前搭讪的人,也因怕惹他厌烦,不过说上几句话便自己离开。敖谨同白离道,这就是羽族凤君。白离略一思忖,端上酒盏就过去搭话,言笑晏晏间句句带着讽刺,九霄自己不在意,却将青华君招来了。宴后青华君私下里找白离调解,才知前些日子羽王涅盘,闭关云云并非托辞。
白离颇觉对不住九霄,亲自上门致歉不说,偶尔遇到也表现得十分亲近。后来两人渐渐熟悉,以至于到了如今这样能毫不犹豫的为了对方倾力奔走的地步。
往昔旧事在脑海中一桩桩接连浮现,眼前的九霄却是无知无觉的样子。白离倚靠在床边,眼也不眨的盯着九霄看,心上有一把未开刃的刀在碾磨,钝痛一点一点累加,分明是难过极了,转开眼却又舍不得。他忍不住想,如果那时不是全心全意只顾缠着根本不会回应他的沧琅而是回头看看九霄,今日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
白离想得入神,竟没注意到昏睡着的人已然清醒,一只修长的手从被底伸出,探到白离额上轻轻抚过紧皱的眉,九霄的声音中带了几分低哑,只语气依旧温和:“破了幻境之后发生了何事,怎么做出这样的表情?”
白离想得入神,竟没注意到昏睡着的人已然清醒,一只修长的手从被底伸出,探到白离额上轻轻抚过紧皱的眉,九霄的声音中带了几分低哑,只语气依旧温和:“破了幻境之后发生了何事,怎么做出这样的表情?”
白离捉住九霄的手,怔怔的道:“从前是我太过愚钝,还累你为我奔波善后,可你涅盘之期将近,为何不告诉我?”
九霄自然是因不放心白离独自去寻应龙又怕他担忧才未说明自身情况,加之离涅盘本还有数年,此番变故实是意外。然而见白离一脸恍惚之色,一双眼睛却明亮如寒星,九霄心中忽然一动,他只道自己是忧心白离,却忘了自己若有损伤,白离也会自责难受。
安慰之言再说不出口,九霄默然片刻,最终只柔声的恳切道:“抱歉。”又反手握住他,微一使力将人拉到身前,仔细的看了看白离,微笑起来:“你想起来了是么。”
白离彻底回过神来,方才还情绪低沉,这时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嗯了一声,道:“你才醒,喝点水吧。”殿内早就备下醴泉,白离借着起身的动作避开九霄的目光,倒了一盏回来递给他。
琉璃盏递到身前,九霄却没有要去接的意思,就着白离的手抿了一口,看他将琉璃盏放到一侧,突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秋夕,你突然闯来梧宫,硬要拉我去苍茫之浦夜游。”
白离听他提起往事,不由笑了一下:“记得。那时候傻得很,听说凡间管秋夕叫团圆节,我准备了好些东西想找沧琅一起过,他不肯见我,我就把原来备下的酒全喝了。后来晕乎乎的跑到你宫里,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你竟然就真跟我走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和九霄一起乘着穷桑的树叶浮在苍茫之浦上。他枕在九霄身上,一手还揽着九霄的腰,伏羲琴就搁在一边,旁边还散落着许多空掉的酒壶和吃剩下的月团瓜果,九霄好似一宿没睡,本是望着星影沉浮的水面,突然低下头问‘醒了?’,当时便把他脑中尚存的迷糊都给吓散了。后来不论他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晚到底拉着九霄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只有九霄低头相问时的那个眼神,在他不自知时深深的刻在了心里最隐秘的角落。虽然只有一瞬,却比苍茫之浦上柔和的晨风还要温柔。
九霄现在就用着和那时相似的目光看着白离,轻轻道:“其实我那会便想同你说的。沧琅太过骄傲不羁,绝不肯受半点委屈,你对他好,他也只当是应该的,更不会有半点珍惜之意,就算你二人有一日两情相悦了,他也并非良配。”九霄长眉轻蹙,轻吸一口气道:“可你那样执着,何况没有谁的性子是不会变的,我想也许沧琅有日能改了脾气,能教你得偿所愿。直到你血淋淋的倒在我怀里,甚至遗弃了自己的记忆,我便知道自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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