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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后花园荷塘边的石桌坐定。顾贞观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竹垞先生何以拖延至此仍未回京?您可知如今宫里怕是要起大风了!”

朱彝尊淡笑着点点头,道:“宫里的风向老夫不知,我只是深为纳兰公子的绝代风华蛰伏,不忍看他为情所困罢了。梁汾你与成德虽名义上是师徒,但我见他待你更胜挚友,他的心结你果然不知么?”

顾贞观眼眸渐黯,叹息道:“自团河围猎后,皇上的变化世人皆看在眼里,都说君心难测,在我看来却也并非如此。这两年来,事态变迁,宫里的天儿也不知变了几变,可皇上的心自始至终都装着一个人,这一点我到是看得清得。”

朱彝尊看了顾贞观半晌,忽然大笑道:“梁汾啊梁汾,你怎么忘了,但凡情之一字,多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我能看得明白又能代表什么?就说你与季子,若不是这十三年的分别你真的能看清自己的真心么?”

朱彝尊一语中的,顾贞观老脸一红,尴尬地撇过头去咳了两声,待朱彝尊收敛了笑揶才道:“竹垞先生看得通透,梁汾佩服。”他本意为自己和吴兆骞的事,众人就算是知道也不会有人这样光明正大的直说出来,毕竟两个男人这样违背常伦地在一起与世风总是不符。可是,今儿个朱彝尊这样一说,顾贞观忽然就有了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就好像是花烛月下闹洞房那样自然一般,仿佛能在朱彝尊这般调笑的口吻中听出那发自内心的祝福一样。

顾贞观望着朱彝尊,双眸微微发红,朱彝尊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人要弄清自己的真心,总要经过一段时间,不论是皇上也好,成德也罢,总要让他们弄明白才好做决断。只不过,他们这档子事,恐怕最终还是要看皇上吧。”

说到这儿,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顾贞观又道:“刚刚听成德说,他给皇上的回信还没有送出去,我看怕是来不及了。”

朱彝尊瞥他一眼,气定神闲地道:“上个月我给明珠大人的信,想来这会儿该是已经送到了吧。”

顾贞观双眼一亮,惊喜道:“不愧是竹垞先生,竟已做了如此权宜之措,想来有明珠大人从中周旋,定可风平浪静!”

“是能保一时风平浪静!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看那二人如何抉择!”

时值中秋佳节,不但张家、一亩园在过节,举国上下皆是一派团团圆圆欢欢喜喜的景象。而皇宫里,这些日子也正为了中秋节赏月祭拜的事忙着准备。

因是巳酉年,不用皇上亲赴月坛祭拜,这祭祀御史一职就落在了如今风头正劲的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明珠头上。

眼见着离八月十五越来越近,这些天皇上天天招明珠入宫议事,众大臣都以为皇上是对这次祭祀的事极为重视,礼部也因此更加尽职尽责地安排。而只有明珠知道,皇上这是沉不住气了,因没有收到成德的回信,皇上在试探,想要从他这里寻一些蛛丝马迹。

明珠暗暗庆幸多亏了竹垞先生事先来信,自己早已想好了对策。

因此每入宫议事,明珠总带着三分忧虑,玄烨自然看在眼里,一日便不经意问起,本是君臣之义,却不想竟听到了令他揪心的消息——明珠竟说成德病了。

珐琅管儿的毛笔攥在手里,隔得虎口处泛起冰冷的青白,胸口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怒气迫使玄烨几乎想要将面前的龙案掀翻,但他最终忍住了。片刻后,他脸上挂着事不关己的淡漠笑容,对明珠道:“哦?怎么好好的倒病了?那边要是住得不习惯,你就接他回来吧。”说着,玄烨漫不经心地番了番手里的折子,在明珠明显惊愕的目光中,又笑着说起了国事。

出了皇宫,明珠的一颗心还不能平静。皇上这番淡漠,乍看上去像是已经放下了成德,这本是好事,或者说这本是他一直求之不得的结果,可是真到了这一刻,明珠却不知怎的心里越发地苦闷。他或想感叹一句自古帝王多薄情,或想立刻将自己的儿子接回身边,或想跑去质问那个帝王一直以来你到底拿我的儿子当什么……诸如此类的想法太多,明珠自然知道这些有多么不切实际,所以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登上马车回府准备给成德写封信送去。

明珠走后,玄烨让李德全遣了身边伺候的人,说要小歇一会儿任何人不得打扰。

偌大的乾清宫寂如深潭,那紧闭的房门将一世喧哗隔绝于外,玄烨跌靠在龙椅里,胸口那股子怒气被压制着最终化为一声冷笑破唇而出。病了?!

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玄烨忽然觉得他和明珠之间除了君臣关系之外便只剩一地可笑。是啊,他们天天同朝议事,明珠却知道他惦记着他儿子。不但知道他惦记着他儿子,还要想方设法地防着他惦记他儿子,甚至从中作梗让他不要再惦记着他儿子了。今天告诉他成德病了,是不是过几天就又要告诉他成德丢了,或者死了——死了?!朕怎么能允许那种事情发生!朕绝不允许!

想到此,玄烨的唇边浮现一丝冷笑,那冷笑在这无声大殿的混沌光线中渐渐扭曲变形。

成德,你是朕的,一天是朕的,这辈子都是!就算你真死了,朕也不会放过你!

成德,这么久没见,你是不是把朕忘了?你一直待在那个天津的张家,到底是什么让你留得这么久,是某个人么?让你割舍不断的人又出现了么?甚至比朕对你来说还重要么?你离开朕的身边太久了,久到朕已经快要无法原谅你了。你不回朕的信,是真的病了么?还是要等朕把你也忘了,你才开心?!如果是这样,朕也……也……

玄烨的拳头紧紧地攥着,他甚至能听见指甲陷进肉里的声音。良久,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眸,他盯着掌心那几个深深的甲痕看了一会儿,嗤笑了一声,喃喃地道:“……至少,让朕见你最后一面!”

在无人的大殿里,玄烨闭着眼睛再次靠进龙椅,只是那眼角睫羽间闪动的泪花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吧。

作者有话要说:PS:《大清会典》载:“凡夕月,每年秋分酉时祭;遇丑、辰、未、戌年祭,余年遣大臣摄祭,玉用白璧,礼神制帛一,色白,牲用太牢,乐六奏,用光字,舞八佾”,也就是说在中国的生肖年中,凡遇牛年、龙年、羊年、狗年,都由皇帝亲祭,其余年份都派遣大臣替为祭拜。

清代皇帝祭祀月神的地方在今天的北京阜城门外。

第67章

中秋节过后不久,成德便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家书,信封上是他的阿玛明珠的笔迹。

成德于遂闲堂的书房中拆开信封,原本满脸微笑满眼期盼却随着跃入眼帘的字迹增多而黯淡了下去。犹如当头一盆冷水,顷刻便冰寒入骨。

明珠在信中言——‘他’似已放下心结,对汝之事淡漠如常,汝或可安心回京……

安心回京……成德怔怔地盯着这几个字,浑身的力气仿佛在那一刹被抽离一空,就像是此刻空茫的脑海一样,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这是说,是说他已经放弃了吗?在数次催促无果之后,他最终放弃我了?再也不耐等我回去了么?不知怎的,这一刻成德明明感到眼框酸涩却流不出一滴泪来,明明胸口疼得无以复加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明了自己对玄烨的渴求。他空茫的双眸盯着眼前的一切,却又仿佛置身事外般对一切无动于衷,直到一阵秋风抚入将他手中那页信纸吹落,他才渐渐回过神来,颤着手自书案下番出之前写好却因种种缘由至今未能送出的那封信,那是他写给玄烨的信,信上那首木兰花词的字迹依旧清晰苍劲,字里行间的真情依旧浓郁热切,却似乎再也无法打动那个人的心了。

成德跌坐入椅子里,那信便顺着他垂下来的手飘落在地。

从朝阳东起到日暮西斜,未几已黄昏。成德就这样坐在书房里,仿佛时间的流逝已与他没有关系,世间的纷争也离他远去,他茫然不知自己这般苦心到底为何,那最初的缘由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玄烨,我怎能就这样让你远去?那高处之寒我又怎忍心让你一个人承受?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总要想方设法再次回到你身边,只是,请你再等一等,等一等……

时光飞逝,转眼月余。

十月的初冬,京城里又出了一件举国瞩目的大事件——便是紫禁城里那位高高在上,年少英才,神武智昂的皇帝陛下竟然莫名奇妙地病倒了。且这一病竟来势汹汹,已到了卧床不起,太医院也束手无策,皇上已经一连七日无法早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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