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通鼓罢,和珅环视众人,从袖中抽出明黄色的圣旨,双手展开,必恭必敬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阿桂率军不辞千劳万苦长途跋涉,平灭大小和卓裂土封王之狼子野心,其功大也。而三军将士效命,不畏生死——”
众人开始还真无声地听了几句,中间不知谁起头喊了句:“和大人,标下坐地远,听不见,您大点声儿!”
众将士如被点起了捻子的炮仗,至此炸锅似地叫嚷起哄起来:“对呀,和大人,您这么哑的声儿,给您自个儿宣旨哪?!”
“声这么小,和个女人似的!”
“可不是!看他面白皮净的,该不会没下面那话儿吧?啊?!”
哄堂大笑中有人道:“别这么说,和大人还是跟咱桂军门打过金川的!”
“就他这熊样?金川兵见了他还当是娘么,拖回去做压寨夫人去!”
“是孬种吧——金川兵刚冲过来就吓地掉裤子!”
此起彼伏。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和珅第一次觉得站不稳似地周身颤抖——
他熊样他孬种?当年在金川杀地血流成河单枪匹马杀进重围救出温福救出海兰察连命都不要,到头来只换来这么句嘲笑漫骂!
所有的人与事似乎都在眼前光怪陆离地杂成一片,可事到如今,他不愿不想却不能不继续走下去——他没有回头路更没有后悔药——不论这其间要受多少委屈磨难!
“放肆!”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却有如平地惊雷,炸地诸人都是心中一颤——
和珅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头眺向远方。
他——他不是该在炳县平叛么!
辕门缓缓大开,一骑黑影旋风般卷了起来,马蹄翻飞,踏尘纷起,眨眼间已如彗星般驰至高台前勒马转向,银色的铠甲在月华半掩下泛起一阵冰寒的蓝光——
“福帅!”众将士陡然见他如癫如狂,排山倒海地纷沓跪下,喊声震天。
福康安一扬手,全场顿时一片静默,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顶礼注目着这个成为大清战神的传奇男子!
永琰终究放心不过,好不容易摆脱纠缠出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情景——他与他,台上台下,相隔咫尺,又有如天涯。
“我平常就是这么教你们的?目无军纪藐视钦差你们还算全大清最悍勇的精兵——恩?!”福康安睥睨周下,声音不大,却教每一个人都听地清楚真切。而后卸缰下马,转身上了高台,视线却故意绕过和珅,望向遥遥天际:“还是我福康安带出的兵,就听我号令——”眼神陡然转利:“三军卸甲——跪!”
盔甲声响成一片,似乎只在一瞬间,漫起黄沙间,数万将士离席伏地而跪,山呼万岁不已,其声高耸入云,其势排江倒海,声势将还在帅帐里饮宴的诸将都惊动了,出来看时,都是面面相觑的神情——他们是在帮福康安出气,怎么他星夜赶到这却是为了给和珅那小子解围?!
“和大人。”福康安眯了眼,微昂着头,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瞥了他一眼,“宣旨吧。”
和珅青白着脸,喉间动得数动,终究转开了视线,慢慢地伸手,再次展开圣旨。
福康安静静地在旁听和珅念毕圣旨,抬来十坛乾隆亲赐的惠泉酒,与三军将士齐饮祭谢过天地君父,才忽然开口,用一种只有和珅能听见的音量道::“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能办的到的——和大人。”
和珅攥着酒碗的手僵了一瞬,却也仅止一瞬。
他仰头将清冽的酒水一饮而尽,辣地心肝脾肺肾都在抽搐。
永琰也不敲门,就推门进了和珅的屋子——这是距军营不远特特修的一座驿站,不示豪华,却胜在还算清幽。
果然。永琰拧紧了眉,年纪轻轻就已位居人臣的男人此刻正趴在犁木圆桌上喝地烂醉如泥,脚边放着个酒坛,已然空空如也。
“怎么喝成这样——酒最伤身,你不懂么?”
“不……不伤……这是,是御赐的庆功酒——能喝就不错了你还,还嫌它?!”和珅没理会,自顾自地打着酒咯只是笑。
叹了口气,永琰弯腰强抽走他手中捏地死紧的酒盏:“你今晚受委屈了……”
和珅这才迷迷瞪瞪地抬头,见是永琰,呆了一呆,才摇着头,大着舌头说:“不……不委屈。阿桂他们看不起我,我知道——可他们与王擅望不同,都是大清的能员干将,我忍一时又有何妨?”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永琰紧盯着他,和珅低下头,惨淡地笑了一下:“不是这个却是哪个?我旨也宣了事也完了——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福康安!你知道我说的是福康安!”永琰忍不下去,扳着和珅的肩头死命晃,“他是故意联合这些‘傅家党’里的大将军给你个下马威,三军仪前他就敢公然压地你抬不起头!”
有句话他没出口——这样的人值得你曾经爱过?!
他只能喘息着,双目赤红地逼视着和珅——他更恨自己!当时情势,他贵为皇子,竟也什么也帮不上他!他所谓的帝胤血统在福康安面前根本没有高人一等的资格——军心官望他更是比他不及,他还算什么阿哥!
但他毕竟是十五阿哥永琰,比和珅还更懂得隐忍懂得克制的男人,和珅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显出比他还要涌动的不甘与愤恨,终于摇着头,一下又一下:“……我输了,无论我如何努力,我终究及不上他……这是命,是命——”
“你没有,你只是如今势不如人——”永琰心中抽了一下,竟开始不可自抑地疼痛。
“我不想再听到这四个字!势,不,如,人!”他听够了!当年就这么一句话险些摧毁了他所有求生的勇气——他能挺过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这四个字从他人生中彻底抹去!和珅醉中似乎已经忘记面前坐着的是该敬而远之的皇阿哥,他腾地站起,将桌上一应物件全都扫落,咬牙切齿,“我受够了——我付出再多也不过换个佞臣幸臣的名,就因为我没有根基没有资望——和琳被他带上战场,我每晚都在担心他会出危险可我连问都不敢不能——我不能让他觉得握住了我的把柄——可如今,他还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能毁灭我所有的尊严和伪装,他一声令下就能号令三军一呼百应——而我,依旧是个苦苦挣扎的下三滥!——我不在乎阿桂不在乎兆惠海兰察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羞辱我我就是受不了他在我面前——”话音陡止,他已被拥入一个略显单薄却依旧炽热的胸膛,他一时怔了呆了,下一瞬间回过神来却是激烈地挣扎反抗,一把挥开永琰,躲到墙角还未站定就挖地一声呕了出来——和珅因自己嗓子有伤在京从不多饮,此番若非悲寂难遣也不会对酒消愁,只是被永琰这么一吓,他本能地觉得反感惊恐,一口浊气翻胃而上,就怎么也抑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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