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心雯,你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我的样子?
她自是说记得的,那时的她们已经时髦地不去扎两个麻花辫,而是将头发琯了起来,沈白比她小一岁,鹅蛋脸,清秀的眉眼,比文琪多了一份大气,多了一份孤勇,如果说文琪是弄堂里的小家碧玉,沈白则是百家院中的大家闺秀,各自有各自的好,各自有各自的天命,又能怎样比呢?
她的身子软软的,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只那样心安地靠在林心雯的身上,沿着小巷那些光怪陆离的墙,一路说着,说着这三十年的风雨,说着这三十年的云烟,说着那些数也数不清,道也道不明的思念,说着那些求而不得的苦痛,说着那些相思相望无法相亲的哀伤。
她说,最开心也就这半个月了,她要林心雯日夜陪伴着,日日夜夜,不离不弃,她不再问她这一世是否有哪一个瞬间可曾心动,她也不再问她为何那些年来,连她去看她都要制止,生命都快走到尽头,这些,终是无意的。
走那天,她强撑着身子,做了最后一顿饭,她气若游丝,做完之后,长久都未醒,沐芷当时就哭出了声,好长时间,却突然听到她的声音,摸了摸沐芷的头,只怅然地说了句,“傻孩子。”
她说她想坐在门前,门前那棵洋槐树,她说洋槐花落下之日就是她思她之时,她说那花香像极了心雯身上的香气,她就会觉得远在街尾的心雯离她这样近,这样近,她已神思不清,已忘记她念了一世的人此刻在她身旁,紧握着她的手,她已看不清,辨不明,她只知道,那个想念的人,在这个城的街尾,不愿来看她,亦不愿和她相见。
曾经,还是三人行的时候,她也曾含嗔,也曾撒娇,心雯,偏心,只喂栗子给文琪吃。
那时候的她们,都不过是双十年华。
她犹记得那个雨夜,当林心雯知文琪和许明辉的婚事已定的那个雨夜,她眼中的伤痛混合着那夜的雨,唱着那些曲不成调的哀伤。
她犹记得小沐芷刚出生的时候,那时还在上海,她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只觉着是自己任性闯下的恶果。
明明灭灭中,似乎有一双手,轻轻抚上她的眼睛,那手掌上都是茧,粗糙的,却极其温和,她记得这双手,曾在上海那条梧桐树后轻轻蒙上她的眼,当她看清那树后隐藏着的男子,是一直追她的沐世宇时,气得扬手就打在他身上,他也不恼,只是温和地笑着,而后不管她是何态度,他为她洗衣,为她做饭,她生气时,静默地坐在一旁,她饮酒时,只多拿一个杯子,在一个醉酒的夜晚,她宽下衣衫,把自己交予了他,他多么的欣喜,像宝一样的呵护,提亲,结婚,她提出的要求全都满足,甚至放弃在上海的工作,和她一路来到随州的小城,那个氤氲着水汽的小城,直到一次争执之后,他才知真相,却原来她从来不喜男子,心中更是有意中人,所有的这一切,这么些年不过是她当年一气之下做出的举动,为的也不过是让另一个人嫉妒而已,他只觉天昏地暗般,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知她是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只是,他想,不管怎样,对她好,她总是会感动的吧,不都说感情可以培养,更何况,还有了小沐芷,六年的婚姻生活不过是一束云烟,他受到太大的震动,几天几夜都没有再回去,后来遇上另一个女人,是随州城首富的女儿,那女人一眼看中了他,甚至不在意他是有妇之夫的身份,他将这事告知沈白,想着最后一次,挽留的机会,只沈白神色淡然,默然无语,他终是心如死灰,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收拾行李那天,是很冷的深冬,他拖着行李,上了车,那房内还有六岁的沐芷站在窗边望着这一切,他一软,竟是红了眼眶,这之后,交集自然而然就少了,后来他和那女人生了一个女儿,叫沐容萱,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只是夜深人静时,仍想念着那洋槐树下的两母女,有时会去学校偷偷地看一眼小沐芷,这么多年了,在她临终前,他终是不舍,前来看她最后一面。
“小芷,小芷……”她挣了挣手,唤了两声。
沐芷忙上前,握着她的手。
她未睁眼,只紧紧握着沐芷的手,不愿松开,似是积蓄了很久的力气,她才缓缓开口道:“以后的日子,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好好的,开心就好了,不要怨你爸。”
她似精神好了些。
她说小挥,念着从小的情分,好好照顾沐芷。
她说世宇,是我对不住你。
她说那个小念文,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
她说心雯,帮我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她说,心雯,你给我讲个故事吧,这样我就不会觉得痛了,她说我死了之后就埋在文琪旁边吧,这样到那边,也好做个伴,我怕陌生的环境,有文琪,也就没那么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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