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便见中年人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面已吃完,汤也喝尽,要木箸自然无用,况且那木箸又不是我的,扔了便扔了,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若叫你看见我分曹射覆的手法,嘿嘿,那才是准头十足,青楼楚馆首屈一指!”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什么得意之事,那中年人的一对小眼中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摇头晃脑地道,“我来陈州这些天,倚栏歌榭的那些姑娘也算是个个都品评过,也就是那里的牡丹姑娘有几分眼力,尚可与我一较高下!”
“牡丹?”沈百翎一呆,茫然地道,“能与前辈这等高人一较高下,想来定也是个绝世高手,只是这倚栏歌榭……又是何家何派,怎地从未曾听说过?”
中年人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沈小友当真有趣,倚栏歌榭便是这儿最出名的青楼,牡丹便是那儿的花娘,她分曹射覆的手法颇具盛名,但也输给了小老儿几次,算不得什么绝世高手!哈哈,哈哈!”
原来是勾栏之处……沈百翎面上立刻闪过一丝窘色,忙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前辈,你怎么知道我姓沈?敢问前辈贵姓?”
中年人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只知道你姓沈,还知道你叫沈百翎,是个不大不小的妖怪。至于我的名姓……你莫非真的猜不出我是谁?”说着伸手蘸着茶水,在桌上书了一个潦草的“卦”字。
沈百翎脱口而出:“你是卦仙老前辈!”
中年人微微点了点头。
沈百翎又惊又喜,这才确信无误,眼前这中年人果然便是昆前辈的那位高人好友,卦仙卜算子。他原本还以为鲲鹏大人活了那么些岁月,他的至交好友定然也是年纪一大把的老者,想不到卜算子竟只有不惑之年的模样,但思及他方才随口自称小老儿,想来年纪确是不小,只是驻颜有术,面相看着年轻罢了。
既然找到卜算子,自然要请他算上一算命,他忙又深深躬身道:“卦仙老前辈,我从北冥宫昆前辈处问到了你的下落,千里迢迢找来这里是有一事相求。”说着将自己要找婵幽之女细细述说了一遍,最后道,“那女孩子若是活着,如今也有十八、九岁的年纪,只是她身上带着帝女翡翠,妖气难寻,我找遍天上地下,连鬼界也曾闯过,可始终找她不见。她被迫离开母亲身畔,这都是我的过错,若是她这些年过得不好,或是死了,我的罪孽只怕又要添上一层。”说着不禁长叹。
卜算子一面抚着长须静静听他述说,一面又倒了盏茶缓缓喝着,待到第二杯茶饮尽,他才道:“那女孩子的生辰八字你可知晓?”说完便摇了摇头,“你们妖怪怕是才不讲究这些,你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这可难以算起……对了,倒是可以从你那两位师弟师妹身上着手!让我来瞧上一瞧……”他嘴里说着“瞧上一瞧”,却捏着长须将双目阖了起来。
沈百翎正自疑惑,忽地双目大睁,难以置信地凝神看向卜算子的面庞。只见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容忽地彷佛成了透明一般,隐隐透出下面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疤痕,好似其下另有一张丑怪至极的面孔,而在那张面孔的眉心却正一点一滴,张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
他正目不转睛地瞪视着那道缝隙中透出的点点金光,忽地眼中一痛,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一般,接着便听耳旁传来卦仙的一声轻斥:“还不转了开去!”
沈百翎顿时心中一凛,知晓自己只怕是看到了这位卦仙前辈的什么秘法,忙转头看向茶馆周遭,这一看又是一愣,只见周围桌椅上那些茶客并柜台后的伙计都一动不动地坐着或立着,喝茶的手举在半空,谈笑的嘴张了一半忘了合拢,那伙计拿抹布擦着柜台的手也顿住,所有的一切都在瞬息间静止,一丝声响也没有。
这景象似乎只存在了一瞬,又似乎历经了漫长的时间,沈百翎回过神来时,面前又是中年人那张普普通通毫无特色的面孔,耳畔又恢复了一片嘈杂,方才的一切依稀都成了一场幻觉。正自怔忪,却见卜算子缓缓睁开双目,一双小眼中精光四射,如同绽开了一场绚丽无匹的烟火,却又正渐渐消散成先前的黯淡,只听他说道:“你这小子真是大胆,连天眼也敢随便窥探,若是被天道发现……幸好无事!你也莫要觉得我那张脸可怖,要知道若要得到难得的法力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只是毁了一张脸而已,男儿立世可不需凭一张俊俏脸孔。”
沈百翎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先前看见的丑怪面孔竟才是卦仙的真面目,他这才想明白,为何这位卦仙谈笑之时,始终神色木然,便是大笑时脸上肌肉也是纹丝不动,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想来只是一张面具罢?
卜算子又伸手摸向茶壶,沈百翎忙抢着倒了盏茶推过去,他缓缓举杯饮下,这才低声道:“我方才探寻了一番,你那两位师弟师妹只怕已然逝世,人界并无他二人的下落。你又说曾去过鬼界,也不曾找到他们。那唯有一个解释,便是这两人已经饮下忘川水,轮回转世去了。”
沈百翎呆住,他们……云天青和夙玉……他们竟已死了?眼前闪过少年清秀的笑脸和少女如玉的容颜,一股悲恸忽地涌上喉头,他带着几分哽咽喃喃道:“死了?他们怎么会……死了?”过了一会儿又想起婵幽之女,只觉得万念俱灰,云天青和夙玉都已死去,那女孩子又怎么可能活着?就是活着,只怕也难以找到了。
卜算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世人都会死,又有什么好难过的?他二人死了又不是说你要找的女娃娃也死了,我探查过他二人辞世前最后的生气所在,乃是在黄山中的一处山峰上,你若有心倒不妨去看看。便是一时找不到那女孩又有何妨,我顺手也替你算了一卦,你寻人之途虽是十分坎坷,但却露出几分生机,我送你一句批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细细想罢。”
沈百翎呆了一会儿,面上悲伤神色渐渐淡了几分,他思忖道:云师弟和夙玉师妹既然已经逝去,再悲伤也无益处,当下还是先找到那女孩最是重要,黄山中的一处山峰……对了,云师弟幼时所住的太平村不正是在黄山脚下么,他在那村子里经历了许多伤心事,不愿回村,难道还不能在附近山中居住吗,我怎么早没想到?
又听卜算子缓缓开解他道:“时机到了自然能找到,你也无需沮丧,顺其自然便可……既然你是那老鱼托付来的,小老儿就再多赠你一物,将这件物事好好带着,自有你的好处。”说着翻过手掌,掌心已多了一块小小的八卦镜。他十分舍不得似的将此物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将之递在了沈百翎手里。
那块八卦镜不过手掌大小,黄橙橙的乃是铜制,中心刻着阴阳鱼,周遭布以八卦图,十分精致。虽说看不出这八卦镜的神通,但高人所赐自然不凡,沈百翎当即将它系在颈上与带了许多年的荷包一起贴身藏着,口中不住称谢。
卜算子摆了摆手,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地侧转头看向茶馆大门口,一双小眼中迸射出惊喜至极的光芒,顿时顾不得再与沈百翎说话,丢了茶盏便径自冲向门外,脚步快捷,与方才的悠然懒散之态全然不同,口中还大叫了一声:“好徒儿莫走,等小老儿一等!”
☆、第九十五章 一徒难求
卦仙这一举动突如其来,倒吓了沈百翎一跳。他忙抬头看去,却见卜算子已奔出茶馆大门,拦在了一名青年女子的面前。
那女子一袭青色纱裙,怀中抱一把黑木古琴,身形婀娜,一头鸦羽也似的乌发上不带簪钗,只松松系在背后,更显腰肢纤细,端看背影,便知是个少见的佳人。
沈百翎一面打量,一面迈出门槛走了过来,向卜算子道:“前辈,这位姑娘竟是你的高徒?”心下纳罕:卦仙老前辈如此神通了得,想不到竟收了个娇怯怯的女子做徒弟,高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测。
哪知道卜算子却嘿然笑道:“现下还不是,不过将来必定是的。”
沈百翎一愣,还未想明白为何“现下不是,将来却是”,就听到一个清泠如琴韵的声音淡淡道:“这位前辈想来是认错了人,我并非是你的徒弟,还请劳驾让一让路。”
沈百翎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那抱琴女子,背面看已是气质非凡,此刻正面瞧来更是姿容秀美,只是柳眉轻蹙,眼中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忧愁,好似心中藏着无限的伤心事。她说完了那句话,向卜算子和沈百翎二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便欲继续前行,哪知卜算子不仅未让开,反而上前一步又拦住了她的去路:“好徒儿莫走,为师自从算出命中唯一的弟子将在此处出现,不远千里特来陈州等了又等,好容易待到了你,绝不会是认错了人。我看你双眸清澈,眉间隐现金光,面目中一股凛然正气,天生天眼,资质又是绝佳,正是上天赐予小老儿的佳徒,快快跪下随便叩几个头,咱们这便择一处清净地让为师将一身所学悉心传授于你,也算是衣钵有所托了!”说着手抚颌下长须,眯着眼睛在那女子脸上看来看去,边看边点头微笑,一副十分满意的模样。
那抱琴女子眉头蹙得更紧,轻轻摇了摇头:“前辈好意,琴姬心领了。但琴姬资质驽钝,性情愚顽,只怕担不起前辈的青眼,还请去找别人罢。”沈百翎在旁听到,心道:原来你叫琴姬,难怪带着把那般沉重的木琴,只是不知琴艺如何。
卜算子瞪起眼睛,怒道:“多少人要做小老儿的徒儿,跪着磕了千百个头,求情讨好的话说了一万句,小老儿也不看上一眼,怎地今日反倒被你一个小小女子推拒?莫非你看不起我‘卦仙’这个名头?”说着捏起长须,口沫横飞地细细数起自己的种种绝技,大有琴姬若是不肯拜入他门下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蠢人之意,激动之态与他先前劝解沈百翎时的淡然自若全然不同,沈百翎在旁唯有目瞪口呆,心中却再也难以用“高人行事高深莫测”这八字为这位老前辈掩饰了。
但不论卜算子如何吹嘘,琴姬只是摇头不愿。沈百翎看她眉目间渐渐露出一丝不耐之色,忙在旁劝道:“前辈,这位琴姬姑娘只怕另有要事在身,便是要收她为徒,也还是让她先办完急事再说不迟。”琴姬听他替自己开脱,感激地向他看了一眼。
卜算子却大摇其头:“什么急事比小老儿收徒紧要?好徒儿,你既然不想叩头,那行上一礼便算是拜了师,只需随为师修行数载,保教你脱胎换骨!”沈百翎心中暗道:人家是不想拜师才不愿叩头,哪里是不想叩头才不肯拜师,卦仙老前辈这般因果倒置,倒真也好笑。
琴姬无奈至极,叹了一口气,只得道:“卦仙前辈,小女子并非看不起你,只是我已身为人妇,修行武功都已是旁枝末节,相夫教子才是首要之务,如何能拜前辈为师,随侍左右?”
沈百翎吃了一惊,他看琴姬年纪轻轻,发髻又未曾盘起,还以为是个未嫁女子,先前才以“姑娘”相称,想不到佳人已罗敷有夫,只是她既然有了丈夫,为何打扮的这么朴素。全然不似妇人?
卜算子却不以为意,捏着胡须笑道:“原来你是顾忌这个,那便无事。我看你面相,丈夫早亡,命中无子,正是个无牵无挂的命数,还有什么好担心?随我去罢。”
听他这么说,琴姬脸色一变,寒声道:“卦仙前辈,我敬你是个长辈才以礼相待,你若是这般诅咒我的丈夫,我可不能善罢甘休。”说着锵的一声,空着的那只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沈百翎看得分明,她那柄剑竟是藏在琴底暗格中,平日里看不出来身携兵器,但危急关头不过伸手一抹便可抽了出来,设计着实巧妙。
但卜算子却满不在乎,一双小眼泰然自若地看着她面上,悠然说道:“你那丈夫若是身体康健,你又何惧别人这般说?只可惜他和你不同,不仅全然不通武艺,还十分文弱,虽说生在大户之家,却没有享福的命,可笑他一个凡夫俗子,还妄想将你束缚在深宅之中与他一同受那礼教约束,好徒儿你若不是受尽了委屈,又何必离开他?既然已受够了委屈,又何必再牵挂一个注定和你有缘无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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