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沉停下步子道:“五年一回的选秀女是定在何时?”
岂之一顿:“陛下,是四月……”
鸾沉也愣了:“朕有说这回要停?”
岂之听了身子就是一震:“不是皇上的意思要罢黜的?可是宋大人亲自遣散……”
鸾沉:“他?是他去传了朕的旨意?”
岂之不着痕迹道:“那倒没有,宋昱自从弃官留宫之后,朝廷后宫都把他当成炸药篓子,连皇上您……都留三分颜色的人,那些做奴才的哪敢得罪?说来也巧,今年四月选秀,一个祖籍云柔的秀女染上风寒,一下传染了好几个。宋大人偏生撞见了,以‘为陛下龙体安康’着想为由,把这事搁置了。一直拖到现在,上面没个人说要继续,下面的人哪有这个胆子……”
岂之见鸾沉脸色越来越难看,怕他肺痨又要犯,扶他在凉亭一歇,也不再提这事。
鸾沉静着想了片刻,看上去不仅没大碍,反倒有些喜色,他有意要留些面子给宋昱,四两拨千斤道:“朕似乎和他提过,只是说了推迟,并未说要罢免,这事拖不得。交付给你和碗儿去办,在秀女中选出一俩个就好,不必计较出身,但一定要憨厚老是,掂量得了轻重缓急。”
这话里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要找了女人来当幌子,岂之一听,后背忍不住出了一层冷汗,皇帝把一个男宠看的太重,甚至重过与社稷息息相关的王储后妃,实在不是天下之幸事。
不过枉岂之侍奉鸾沉数十年,到这关头,还是全然猜不透鸾沉的心思。这事一看,便是那小心眼的醋坛子宋昱做得出来的。鸾沉对此不甚在意,毕竟天下美人,又有几个是美过宋昱的?即使长相及他,那才华,魄力,机缘……还有恰对自己口味的傻气,去哪里寻第二个呢。至于私传圣意,也不是大事。宋昱这样无欲无求的人,不是因为喜欢,怎生被逼出做这样的小肚鸡肠的事?这样的人,要说起了反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到了这时,呆子不去想的,自己却不得不想。既然打算长久在一起,就一定得尽快处理好后顾之忧,立个软弱无能的傻皇后,给大周留好王储,也省的几年之后对着一摞一摞弹劾宋昱的折子脑仁疼。
事情办得很快,碗儿一听便明白了意思,不出十日便选出个名叫申姬的。此人乃高邮首富幼女,生的清丽脱俗,性情明理本分。鸾沉见了只说乏善可陈,倒也没有要换人,唯独叮嘱碗儿要教导规矩,否则连尸骨都不必留。
凤辇抬进皇宫的那天,鸾沉陪在宋昱身边。呆子沉默着在做律令最后的修订完稿。鸾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抽搐样的痛,想着以后一定好好偿还这个孩子,宠他一辈子,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宋昱睁着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看着鸾沉,俩人都说不出话。
鸾沉抱抱他,打算出去。宋昱没有回应,身体有点僵硬,眼神注视着窗外:“天色已晚,陛下还要去何处?”
鸾沉心虚道:“倒也没什么……”
宋昱轻声吐出一口气:“陛下,您一定要去么?”
鸾沉一下子明白过来,他预料着宋昱知道这件事,会有各式各样大闹奉天城的招数,却没想到只是这样一句话,透着冷人心寒的冷漠,连质问都算不上。
没等到理想的回答,宋昱松开他重又问了一遍,口气中居然是几分释然:“陛下当真要去?”
鸾沉作势要拉他道:“别闹了,你见过哪个皇帝没有子嗣的?历来后宫重在雨露均沾,专宠一人本来就是昏庸之为,何况你又是个男人。即便是为了长远之计,我也必须这么做。”
“为我?”宋昱这下仰天长笑,猛的推开鸾沉,后退着几步迈出门槛:“你派我挂帅出征是为了微臣封妻荫子、荣华风光,你让我杀戮重臣是为了我仕途畅通平步青云……你削我兵权,解我官职是为我保命,立后又说是为我少些骂名,每一件都说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我。其实又有哪一条不是出于你一己私欲?”
鸾沉听了一番话,气的简直要发抖,他没想到宋昱心里,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本来是觉得,世人可以看轻他,唾骂他,只有宋昱不舍得,无论自己做了什么,依然会被呆子视若神明。那这些时日身为一国之君委身于他……又算什么。
错的满盘皆输。
宋昱朝他冷哼:“都说兔死狗烹,不用陛下找借口杀我,那些冤死宋昱手中的老臣,死前的弹劾书,叙述的罪状我还记得一些……恐年岁尚小,难当其任,屡兼要职,应虑其功高震主威胁社稷……呵,条条都是死罪吧?”
鸾沉觉得气短,于理于情都赢不过人家,还输了口舌,想着怎么也要上去理论几句,然而步子还没跨出去,眼前一黑,咳嗽和晕眩接连而来。
宋昱只当他又诡计多端的耍什么把戏,避了那让人头疼的人开去,也没走远。在偏殿给宫娥休息的地方随便缩一缩,竖着耳朵等鸾沉在寝宫里砸东西的声音,岂料里面的熟睡了一般,很快安静下来。
入膏入狱
宫里人都知道,将军陪侍的时候是打扰不得的。
舌头根子稍微有些坏毛病的宫女侍卫都被尽心尽力的女御处置过了,此乃大忌。所以那些日子宋昱干脆连凤渊宫都不住,日日陪在鸾沉休息的地方,只有碗儿候在外面,顺着时机清扫庭院,依着皇帝性子送些需要的东西。
也不是没料到皇帝会抛下新册封的妃子,可是到了三更天,碗儿心里忽然有些焦躁,凑近了窗棂,只觉得里面一丝人气都没有。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想着反正又不是没看过,陛下也不至于杀我,干脆推了门进去。
候在外面的宫女侍卫打着瞌睡,忽而听到女御大人一声尖锐的惊叫,都是一愣,站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其间一个机灵的宫女最先叫起来:“那叫声像是女御大人的!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其它人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管那人话吉不吉利,只管七七八八你望我我望你冲了进去。
碗儿摔倒在寝宫的门槛边,惊恐万分的环抱住自己的衣袖。溯其眼神望去,迎面可见地下一人只着了件暗金色的单衣,脸掩埋在披散的黑发间,唇角沾着血迹,前襟也被沾染大片殷红。人恐怕已经晕了过去,只是那姿态,陷在毯中的骨节,半昏半醒之时似乎挣扎着要爬起来过。
被后面赶来的宫人提醒着事态,碗儿照住自己脸上没轻没重“啪”的就是一巴掌,这才一个激灵连滚带爬的扑上去,抱住鸾沉试其鼻息。见气若游丝,血污沾了满面,又赶紧伸了袖子为他拭。一边词不达意的让后面乱作一团的奴才去宣太医。
太医赶来的时候,鸾沉埋在厚厚的锦被中依然没有醒来。太医也只能做些简单的处理,毕竟周家天子自三代之前便罹患肺痨,没有哪个皇帝活过三十,到了鸾沉这一辈,重在调养,自然不是朝夕之间能药到病除的。
几个太医聚到一块商议着鸾沉的病情,碗儿把刚才见了那一幕的宫人及叫到一旁道:“宫里见了要当没见到,听了要当听不到,这不必我教罢?不仅是嘴巴,连脑子也想歪不得,否则别怪到时候我保不了你们!”
一帮人连忙磕头曰诺,心里却有些云里雾里掂不清头绪,只觉得似乎是极端不妙的大事。
在外面等了片刻,一个太医出来道:“女御大人,陛下有些清醒了,口中似乎念着什么……”
碗儿揉着有些肿的眼睛,迅速的提了裙裾爬起来,也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二的跑进去,见鸾沉果脸上有了些表情,只是似乎蹙着眉极不舒服。
她凑了耳朵上去,陛下果真喃喃念着二字,似乎猜得着是什么,却又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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