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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的语气忽然激昂起来:“是的!……本质上,就是同一类错误!”

彼得实在拥有可怕的洞察力。当米哈伊尔几乎是自暴自弃时才展露出的一面,却被他早在日常的交往中察觉出来。那个强势的面具被米哈伊尔自己不堪忍受的摘下了,这是不算久远的从前莱因哈特梦寐以求的场景。但是他既不想嘲笑、也一点也享受不了这个场景。一个失败者面对着另一个失败者,只会更想逃离,绝不会从中品尝到所谓胜利的欢愉。

他明白自己无法应付这个局面,好在米哈伊尔也没期待他的回应。其后的话,几乎全是把他当做一个用来倾诉的木偶而作的喃喃自语。

“我的世界里本来也算丰富多彩,直到维克多来到我身边。我遇见过太多强势的君主,然而没有一个像维克多一样……我的生活,我的事业,我的家人,全都被维克多的理想吞并了。我的确也相信我们能做好搭档,一起对抗苏维埃的敌人,扯掉亚历山大那张虚伪的嘴脸,然后世界会进入永恒的光明与温暖。但我还是一个人类,不想被一种事物百分之百地占有。我需要别的声音,别的色彩……与维克多不相违背的、但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慰藉。……然后我找到了他。”

“我是那样全心全意地……当两者再也没法维持和谐的时候,我甚至想过离开维克多。多么可笑啊,可我确实有一个瞬间,出于要失去他的恐惧,想要和他隐姓埋名逃到别人再也找不到的地方……这太荒唐,即使当时的我也知道。但总有别的办法,一些温和的、可以实行又不对我们的公共立场造成干扰的办法……但是他……我永远不能原谅!他没有做任何努力,直接就放弃了!”

“就好像那些年全都是幻影,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双人舞变成了单人舞,我还想跳下去,询问他,才发现他早就离开了。这究竟……又算什么呢?”

“我可以接受他因为不再爱我而离开我。但是他的放弃,让我觉得他也许从来没有在乎过我……而我被彻底地愚弄了。那就算了吧。我要把他忘记,回到我应有的,和维克多共同享有的世界里去,他的成就就是我的成就,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那只冰冷的手从莱因哈特手里无力的滑脱,落到膝盖上。

“可是维克多,他还没察觉,我却先发现了……我们追逐的是白昼的幻影,永远不能到达的彼岸。光是踩在那岌岌可危的楼梯上就够费神了,每迈出一步,以为在登高,其实在下滑……我的力气快要耗尽,再也抽不出更多的东西去支持他了。亚历山大……以往我能面对他斗志熊熊,但我现在,只是单纯地不想接触他……我不敢再描画和维克多共存的未来……”

“两个世界,先被毁掉一个,剩下一个,也快要衰竭了。”

“看吧,莱因哈特。我们都是无处可去的人。你就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

米哈伊尔把他那苍白的、雪花石膏一样漂亮却冰冷的头颅枕在他膝盖上,就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与他紧紧相贴。这时,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很久听着对方倾诉的莱因哈特低下头去,弯腰,缓缓拥住了他。

两尊雕像合成了一尊雕像。两个人直到此刻才有了心灵的共通。

也是在这时,莱因哈特默默下定了决心。

既然理想已经再也维持不下去,他一定要离开这里。他悲叹这么多年的一事无成,然而只有活着才能再迎接未来。在他同样拒斥的两端里,西柏林通向生,米哈伊尔只握着死。

☆、华亭、米哈伊尔

我写下了快要消灭的一代的悲剧。我毫无隐蔽的暴露了它的缺陷与德性,它的沉重的悲哀,它的混混沌沌的骄傲,它的英勇的努力,和为了重新缔造一个世界、一种道德、一种美学、一种信仰、一个新的人类而感到的沮丧。——这便是我们过去的历史。

——《约翰克利斯朵夫》

那是只活在梦中的八十年代。

有人一心谈论它的美好。恍如一夜春风,万物复苏。久久活在黑白世界里的人们掀开帐幕,拿出新到的颜料桶,不讲章法地在新画布上挥霍色彩,笔触稚拙却也叫人由不得会心一笑。自由,梦想,爱,每一个字眼都那么陌生,那么美……

有人决然否定它有任何可爱之处。旧的律法翻篇了,新的却没有到来,罪恶从崩毁秩序的废墟里纷纷破土。人们追逐前方的光明一路小跑,看不见身后也一直追逐自己的黑影。宣告一个时代死亡的丧钟从他们陶醉于新的颜料桶时就不远了。

在每个人心中,那个年代的意义有别,分量也各不相同。对吴华亭而言,眼下他能切实感受到的意义是,长三角停滞许多年的小聚会又开始办了。

聚集在西湖的时候还是呼呼啦啦十几号人,假模假式地轮流为大伙拍照,后面慢慢地就割据成三四个小团体,年长的倚老卖老年轻的虎头虎脑都不肯听统一调度,对行政上的上级很缺乏敬畏之心,等走到钱塘江边,就剩下他们三个光杆司令——咦,他本来就是一个人啊。

他们也乐得清闲,自我安慰那些溜走的家伙们是体谅上级,让领导之间能说点私房话。不过当他们在河堤上踩着小草和碎石子边走边闲谈的时候,也无非是方才场合的延伸,顶多话题的选材尺度稍微大了一点——各种意义上来说。

沈倾之(杭州)走累了,就一撩长裙坐下来,打趣吴华亭最近老跟些大学毕业不久在文化单位工作的女孩子套近乎。她的消息来源想也不用想,肯定是那位杭州湾对岸的“小兄弟”捕风捉影再添油加醋传播出去的。

“没有那么夸张。”知道别人没认真说,吴华亭也不认真解释。

“不过,他提到有个在电视台的,虽然是后台人员但是长得很漂亮?要是真成了带张照片给我们看看?”沈倾之说话的内容像个过早操心的长辈,但只要稍微对她有点了解,就会看出她眼里闪动的纯粹是对美的好奇和欣赏。

吴华亭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成啊。她不是那号人,而且有对象,今年下半年就能吃上她的喜酒了。”

“哦,可惜了……”

江昭涵说:“又不是这就没机会了。就算结婚……可是可以的嘛。”

“咳!”吴华亭今天第一次有点坐不住的感觉。“我不是这种形象吧?”

“这哪里算什么,”江昭涵盘腿坐着,一脸皮笑肉不笑,“谁心里没有点隐秘的想法呢?何况你这么年轻,就算得上功成名就……”

“这个啊,从事实上我可以佐证。”沈倾之摸摸脸,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又按捺不住,“毕竟活久了,也不是能一直过得很充实,总有闲得发慌想找刺激的时候。虽然也不算很多吧!但数数咱们圈子里那些风流韵事、红杏出墙,怎么也超过十个手指头……”

沈倾之如往常一样声柔语淡地闲唠着家常,却总似有一丝冷嘲不屑萦绕在话里忽隐忽现。吴华亭有所察觉,虽然升起一星半点的好奇心,还是没把它显露出来。倾之这样的人,看上去是落落大方的闺秀,总为他人送来一缕清风,骨子里却相当好强还有很独立的自我意识。他们中到一定岁数的人,对人对事要么都看淡了,由得别人闹去,要么还觉得可以一搏,抱持的观点更加顽固,倾之算得上后者。要只是事不关己的品头论足倒也无碍,万一真的一脚落空闯进别人的私人领域,吴华亭对自己能全身而退没有太大把握。

右边坐着只是看上去无害的淑女,左边那位脾气更不消说。偶尔吴华亭夹在中间为难过后,也会在暗处不无阴损地想,他能在这群表面光的人中间平安长大,还没太长歪,简直是奇迹。

不过在他年幼的时候,他的理解力还不足以觉知人心的暗流。

有一回他偷偷解开别人系在岸边的小舟,任由它顺着水流在河道里飘走。倒不是对船主有什么意见,只怪他正好处于一个尴尬的年龄,身量上长大了,不用长辈常常探望操心,周围人虽来来往往,却要慢慢接受与他们不是同类的现实。接纳这寂寞的宿命,习得熬日子的本领,对有些人不太困难,对他就免不了经过一点波折。生活怎么就可以一成不变,几百年重重复复又臭又长?怎么就没有一点新奇的发展,让他为之能付出全部心思,让他在大家眼里能与众不同?

这不过是他那个时段发泄无处安置的精力中的一件平常小事。不平常的是,那一天沈倾之来了。她来的次数不算频繁,顶多是个玩得不错的大姐姐,船主误以为他们是一家人,朝倾之絮絮叨叨抱怨了很久。话说完了,倾之拽着他胳膊就走。她脸色铁青,手劲很大,让吴华亭很感到意外:她不像是会在乎这点事的人吧。

走到僻静处,倾之松手把他推到一边,靠在坍塌了一半的墙根,忽然仰起线形优美的脖子,眼泪刷的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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