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嘛,别带有色眼镜看人,以后注意啊。”
第三章
计程车开到桥上时塞住了。这时雨势已然转小,在玻璃窗上散漫地拉下不规则水痕,仿佛有谁穿着芭蕾舞鞋,在上面拖着逶迤颓废的舞步。车厢里潮乎乎的,一股隔夜的味道,准确来说是一种隔夜的感觉弥漫其间。阿奇略微摇下车窗,早上的空气如约而置,收音机里正在播出崭新崭新的英国轻摇滚歌曲。
计程车挤到桥中央,终于无法动弹。整座漏斗状的桥梁塞得水泄不通。两边都挤满了赶着上早班的车,多数车窗被人们用力扯开,意想不到的人脸挤到玻璃外。下雨的早晨,其实也只是一个早晨,和众多其他早晨一样单调、重复,毫无个性可言。我们坐在计程车里已经有半个小时,在其后的二十分钟里,我们只能够往前勉强推进了大概五米。
和我们并排停着的大公车上,已经有人开始咒骂。声音落到空气中,立即引起更多抱怨的声音。同时,有汽车开始鸣喇叭了――虽然没有任何帮助,但一个活生生的塞车场景却声色并茂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汽车排放的废气开始冲进我们的计程车,阿奇愤怒地摇上了车窗,骂了句:“他妈的真倒霉。”
收音机的摇滚乐曲不知何时被换成交通信息报道,我们从里面听到播音员毫无表情的声音,告知目前所处的路段塞车的消息――真是不折不扣的废话。阿奇有点烦躁,没有说话。我们又等了五分钟,这其间的士上跳动的价目表却毫不留情。她终于忍不住拍了下皮座椅:“你等一下,我下去看看前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说完就不由分说开了车门跨了出去,我甚至来不及阻拦她。这种行为在我看来就跟那些鸣汽笛的车一样毫无意义。这么多车辆,这么多人一同积压在这座不足三百米的桥上,感觉却跟一个人掉进荒无人烟的沙漠一样空旷渺小,以及同样浮上心头的无助之感。在这种情况下,我反倒有着听天由命的心安――既然无法可想,那就不如享受无事可做的此在吧。司机又把收音机的波段拧回刚刚的音乐频道,现在播放的,是一段非常熟悉的旋律,一个女低音用法文黯淡地演绎着这首歌曲,声音像祖母檀香木首饰盒里发黄的珍珠。
“很闷吧,要不要转个频道?”司机同情地问我。
“不用了,这个就很好。”我说,事实上,此时此刻,只要不是特别难听的音乐我都能接受。
法文歌还没有唱完一段旋律,车门哗的一下被打开。阿奇汗涔涔的脸贴了进来。
“快,快下车,前面出车祸了。”
我们住的房子属于我母亲,因此间接也属于我――这么说并没有厚颜无耻的成分,因为除了我这个因素,实在看不出如母亲那样的精明投资商有什么必要购买这套地处破破烂烂的老城区中建造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房子。我却喜欢这里的一切,包括楼梯间斑驳脱落的墙体;楼道外巷子两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老军医和办证广告;拐角处被烟熏黑的砖块缝隙中脱颖而出的苔藓和野草;一楼的窗台那只脖子上挂着铃铛,总用好奇眼神打量我的小白猫;早上巷子外买碱水粽、叉烧包和豆浆的摊档;还有不远处由无证农民或外来民工自发组成菜市场。当我感到无所适从的时候,只需要打开房门,走廊里邻居炒菜做饭的瓢勺碰撞声,对面老人收音机里传来的粤剧声,楼下幼儿园孩子们的吵闹声就会没由来给心情添加几笔雀跃的色彩。我喜欢这种扑面而来的生活的感觉――一种实实在在置身生活中的感觉,在这里,仿佛痛苦和欢乐都有了质感,都有属于它们该有的,能够辨认的纹路。走廊里只能看到四角的天空,每到傍晚,总有成群的鸽子盘旋着飞翔,它们是这隅城市最贴心的安慰,象征着适可而止的欲望和嘎然无声的飞扬。
我在这样的房子里有条不紊地进行一个人的生活。母亲除了让我有了个栖身之所外,还给我补贴每月一千块钱的生活费,剩下的部分靠我写点报刊文章,打点临时工赚取――钱虽然不多,但足够维持我的日常开支。就这点来说,她实在是个好母亲,尽管我和她就像来自不同的星球一样,彼此都很诧异对方的存在。总之,我在我的房子里随心所欲地进行一个人的生活,偶尔也带男朋友回来过夜,可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同居。阿奇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和我同居的人。
尽管事先有所警惕,可阿奇还是改变了我的生活,这种转变是不为人知的,等到我对它有所意识时,她已经无可逆转地成为我生活中温暖和坚实的部分。我们一起过最简单的生活:白天我们基本不碰面,我起床的时候她早已不知去向,晚上我们也很少相互打扰,只有在她入睡前,我们会在阳台上,就着昏黄的灯泡聊天或一边吃西瓜,一边往楼下吐籽。就是这样退避到“同居”本来意义上的生活,却让我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仿佛一时间匍匐大地,一呼一吸均有来历,一举一动都情有可原――这对以前的我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我感觉自己以往的日子就象一床皱巴巴的床单,而阿奇的存在,就像一个温热的电熨斗一样,悄无声息把皱褶熨平。无论何时,只要起来后看到她在厨房里泡咖啡的后背,切东西的声音,或是见到她留在冰箱上的便条,阳台上烟灰缸里掐灭的烟嘴,都有一种奇异的安宁系上心头。和她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我变得安静,很少会莫名其妙地忧郁,烦躁,甚至连失眠都很少造访。阿奇仿佛为了和我居住才被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她使我的生活变得美好。是的,直到今天,我才能承认那是一种美好――活了这么多年,我开始明白,真正意义上的美好跟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美好的东西毫不相关,跟过什么样的生活也毫不相关。是的,美好是一种我行我素的品质,一种你无法套用到任何具体情景中的感觉。美好,这个字眼剔除通常意义上的矫饰后,只剩下最朴素和最简约的概括。
那时候我有交往的男孩,长的模样到了今天已经变得很模糊,只记得那时候我们每天晚上有一通例行公事一样的电话,每周见一次面,一起吃个饭,拉着手看场电影或逛一下街。心情好的时候也到他住的地方去,洗洗澡上上床,更多的时候则是懒得做这件事情。我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和他交往了半年多,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看了场难看的美国战争电影。看完后他送我回来,到了楼下的时候,他忽然拉住我的胳膊说够了,再也不要这么下去了。“不给你电话你就不打过来,不找你就不来找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爱我吗?或者是你爱过我吗?”
他的声音异常干涩,仿佛含着锯木刀,一下一下来回拉锯着。
我说爱的。他不信,我半开玩笑地说不爱的话不会跟你干那事啊,他将信将疑。
分开后我上楼去,天气很热,我打开窗户,从冰箱拿了罐四洲橙汁,靠在窗台上咕咚咕咚灌进炙热的喉咙里。天上星星不多,可有几颗格外亮。我转身到书架上拿了望远镜,又折回窗台边,透过镜筒看星星。这只是个十倍望远镜,看星星有点勉为其难,不一会就感到眼睛酸痛。我放下望远镜,又喝了口橙汁,在CD机上放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我百听不厌的唱片――梅钮因演奏得最入人心的作品。我折回窗口,曲折的小提琴声中,这个城市的夜晚似乎也在小提琴异常松弛而均匀的柔弦中格外的恬美。第二乐章开始不久,我正期待进入梅钮因演绎的那种特有的多愁善感的华彩时,却意外看见楼下阿奇用力拖着一个女人的手回来。那个女人让她拉着走得踉踉跄跄,没走多远就用力甩开她。阿奇指着她,挣红了脸,情绪激烈得说了什么。那个女人挥着手臂,同样激动地回应着她。两人就这么争吵了几句,那个女人猛得上前,狠狠地推了阿奇一把,乘她摔倒的时候转身跑开了。
我在门德尔松的协奏曲中,看见阿奇楞楞地坐在地上,再慢慢地爬起来,拍拍屁股,慢慢地走进楼道。
我打开阳台的灯,随手拿了本《福尔摩斯侦探集卷一》坐在靠椅上。不一会就听到阿奇拿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她走进浴室,关上门,让水龙头一直哗哗地流水。过了很久,她打开门,走到厨房去,传来开冰箱门的声音。然后,我又听到她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朝阳台走来,我假装埋头看书。头顶上传来她的声音:“诶,喝啤酒吗?”
我说好。她递给我一罐蓝罐,自己打开了另一罐,咕咚咕咚往喉咙里倒。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想喝醉的话别浪费这个,厨房柜橱里有贵州出的白酒。”
她低头笑了一声,说:“你看见了?”
“没有。”
“说谎,你就看见了。”
我打开易拉罐,喝了一口,说:“那个女人一点都不漂亮,而且看起来也不像处女。”
“应该,是吧。”
“可你还是觉得不好受?”
“呃,说不上,”她拿手搔搔头,“不是那种不好受,不是要生要死啊之类的。”
“那你干吗还挺上心的样子?”
“怎么说呢,对了,就像买冰激凌,你有过这种经验吧,和一个朋友去买冰激凌,你想吃菠萝口味的,对方却抢先一步,说要吃巧克力的,最后你觉得无所谓,也就跟着吃起巧克力冰淇淋,就是那种感觉,明白吗?”
“不明白,看不出这跟吃冰淇淋有什么关系。”我老老实实地说。
“就算你不是特别想吃巧克力冰淇淋,可你既然买了,还是想高高兴兴,彻彻底底地吃,对吧?”
我点头:“有点明白了。”
“她需要我喜欢,我也正好有点喜欢,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这么做是很难受的,我没有想过太复杂的东西。”
我抬起头,看她脸上湿淋淋的,应该拿水狠狠浇过,说:“不过,人可不是冰淇淋。”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往阳台上探头,远处的高楼彻夜未眠,楼顶硕大的电信广告牌,犹如黑暗里独自伫立的机械人头顶安装的古怪天线。我笑了,“你就信我吧,没有比说对象坏话更能让头脑保持清醒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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