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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许是眼下操心在别处,房内的声音平淡直接,不带一丝情绪。公孙策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百般纷杂,平静了脸色推门入内,只一眼便看到案前之人。还是那样熟悉的轮廓,只是不知是否灯火的关系,他这么站在门边看去,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他似乎瘦了好多。

庞统听到门口声响,放下手中的笔合起宗卷,微微一笑起身迎上:“哈哈哈,公孙大人。今日本王见到喜鹊登枝,果有稀客登门。”

心知此行关系重大,公孙策立刻回神,收敛好所有心思,淡淡行礼道:“王爷言过了。”

二人在书房一侧的偏厅落座。等前来奉茶的侍女躬身告退,庞统唇边仍不减笑意,将茶盏又往公孙策面前推了推:“来,来,大人尝尝如何,这是日前南疆才进贡的青凤髓。”

公孙策从善如流地端起茶盏饮上一口,但觉茶香芬馥,入口回甘,不由抬头欲赞,却对上一双深暗难辨的眼,要说的话便顿了一顿。庞统见他察觉,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伸手取过面前的香茶饮了几口,这才抬眼问道:“如何?”

“果然好茶。”

庞统一笑,不再多言。公孙策知他在等着抓自己心浮气躁时的短处,便也不开口。二人一时对坐品茗,默默无语。

庞统喝了几口清茶便将杯盏放下。这次,那双沉墨的眸子毫不掩饰地定定看向对面的青年。这视线落在身上犹如实质,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威压之中不掩暧昧,却也挑衅。公孙策低头拨弄着茶盏,看来不动声色,实际上方才那股好容易被压了又压的怒火已轰地一声,直冲心头。他忍了又忍,终于听得“咚”地一声脆响,公孙策将手里杯盏重重搁下,霍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湛亮如刀,不躲不让地对着那道视线直削过去,目光中已然满是锐利的怒气。

庞统低低一笑,更是迎他目光上去,眸中愈见幽暗难明。公孙策和他对视片刻,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握紧。手心处的尖锐刺痛忽然唤醒他的神智,令他神智一清,立即醒悟过来。庞统见他突然不再纠缠,垂了眼去端案上清茶,心思一动抢了他的杯子,顺手将微冷的残茶倒在地上,重又满上七分,这才放到公孙策面前:“请。”

公孙策实在不欲再和他拖延,但常言道急事缓办,自己若当场和他闹翻,便真适得其反一无所获。他沉默着,伸手去取那杯新茶。手掌进退之间,庞统一眼瞥到那白皙掌心中有丝丝艳色,眼神一顿,终于开口:“方才公孙大人言此来是为阿敏之事,不知有何见教?”

作者有话要说:

☆、旧事

庞统眼神一顿,终于开口问道:“方才公孙大人言此来是为阿敏之事,不知有何见教?”

公孙策心中暗道一声终于开局,先垂下眼再压了压心头百般翻腾的怒火,稳住心神,这才抬头盯住庞统,竟然一笑:“下官还以为,不过是一个旧部,王爷根本不放在心上。”

庞统见他言语相激,依旧态度淡淡,避而言他:“大人此来,便是来看本王笑话?”

“哪里,王爷说笑。”公孙策睨他一眼,“试问朝中,何人敢与王爷论心计手段?王爷既然排这一出,自然早就胸有成竹,事事安排妥当,倒是下官唐突了。”

庞统闻言霍然抬眼,眉峰一挑:“这话本王倒是听不懂了。”

公孙策也不理他,只清冷一笑:“下官向知王爷杀伐果决,却未料到袁大人一介文臣,跟着王爷久了,也下得如此狠手。”他紧紧盯着庞统,见他虽然面上不动,垂在案边的衣袖却微微一晃,更加上一句,“下官佩服王爷胆魄,需知世事,人算不如天算,只怕万一。王爷即便安排妥当,就当真没想过那天牢,或许是进得,出不得的么?”

庞统眼神一沉:“此话怎讲?”

公孙策盯着他的眼,却不答话,只定定看了片刻,然后叹一口气:“稚圭临去曾言,下官不懂王爷气度胸襟。”

庞统闻言一愣,又马上平静下来。只是他掩得住面上情绪,却压不下眼中跃跃精光:“公孙大人的话,怎么本王倒是一句都听不明白?可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他却并不答,在对庞统的细细打量间,先前摇摆不定的种种揣测竟似一时坐实。尚不及静下心来分辨真假,直觉已经堂而皇之先入为主,惊起他的滔天怒气。便见公孙策前一刻尚且平和的脸上忽然修眉直竖,拍案而起:“误会?那未知皇上的事,可也是误会?!”

庞统颊边的肌肉瞬间一动,猛然抬眸。对上那似可破风断雷的一眼,饶是公孙策暴怒之间也心头一震不由停口,庞统却忽然靠上椅背半阖了眼,仿佛对一切不再过问。公孙策看着他漠然的姿态中透出的疲倦,咬了咬牙,撩衣起身径自离去。庞统睁开双目,看着消失在门边的浅青背影,眼中一片深幽。

公孙策转出了房门,心中起伏却如大海一般涨涨落落,激荡难平。他沉默地跟着下人出府上马,却在门外立马良久,回眸一望。那视线似能隔了厚重的朱门,直看入庭院深深,重阁几进。

“……公孙大人?”听到一旁下人不解地出声相询,公孙策自马上投来难辨究竟的一眼,随即一抖缰绳,不声不响离去。感觉不到肃肃而过的清风吹乱他的衣袖鬓发,公孙策只觉内心交错纷杂,混乱难平。

如今看来,难道他真和袁旭假意决裂,以其收拢朝中敌对及中立势力,欲再造平衡之势?

可是,公孙策啊公孙策,你焉知这不是他为了废帝登基铺路?

不,不是!还不及细想,心里已有一个声音下意识反对。他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这些人为帝师,便是欲皇上同这些可用之人相厚,朝夕相处有了感情,不仅臣子容易效忠,主上也容易对其信任。他以权谋之术教养新帝,或许偏颇,然却是真心授之以立国之道。而那袁旭庞敏、狄青韩琦,竟然同心联手帮他做戏。如此兴师动众费尽心机,必然所谋者大。若庞统真的无意帝座,他在这朝堂便是再留不得。现在看来,此间种种,他竟是真欲抽身而去么?

只是,倘若是真,他如今距至高之位仅止半步,为何不前?想起他靠在椅上那疲倦清减的姿态,不过数年,他却仿佛真是老了,再不见当年那种纵横恣肆,变得隐忍深沉。今晚看着他,只觉纵然再是眉眼带笑,也抹不去眼底的深深倦意。如此姿态,竟令自己一时莫名地想起昔日那个笑意清浅、却终究壮年而逝的亲王。那样的一双眉目之间,到底装得下多少担当计算?

然,若局是他设,怎可能与皇上落马重伤脱得开关系?他方直觉出庞统真意,便不由想到此节,一时暴怒难抑,恨他如此狠戾,居然能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下此毒手!更何况皇上,就算与他没有血缘之亲,却也对他如此信任倚赖,他怎对得起那口口声声的一句句“王舅”?

只是庞统那一眼,却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震慑之余令他慢慢平静,徒余愧疚。当局者迷。扪心自问,自己在理性之前先信了他,进而堂皇地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不正是下意识知道他即便有万千手段,喜怒莫测,却最重情义,总是明里暗里护着珍视之人?所以由得他们肆意,不解释,不争辩。皇上之事,当是意外。确实,以他骄傲脾性,即便动手,料也不屑使出这种手段。

只是,公孙策,他凝神吸一口气,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岂可仅凭一己揣测,便确定他不会旧事重演?韩琦之事,与其说是担心他弄出什么乱子来,倒不如说是缚住手脚,就近监视。就算他念着一点点旧情一时容忍,也不代表你一介外人,能在他的局中有什么份量。他要做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底,你难道还不记得?

记得,我又怎么会……不记得?

——那些以为早就尘封的旧事,原来自己,根本不曾忘却。

公孙策猛地一拉缰绳,马匹当下停住。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抛开杂念,只算利害。庞统之事,举足轻重,还需再行研判。只是眼下,至少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庞敏,绝不能杀。

次日早朝,照例又就庞敏之事吵作一团。公孙策冷眼旁观庞统袁旭你来我往,不经意对上韩琦投过来的视线,等他看去,对方却已转过了脸,便只余心酸。

公孙策忧心着皇上情况,奈何内苑如今戒备森严不得出入,只能耐下性子等待消息。所幸下午,学士府上来了宫内太监,说皇上已醒,招公孙策入宫伴驾。

他急匆匆进了皇帝寝殿,只见庞统赫然在侧。他却不及多想,着急着去看赵曙的情况。幼帝此时已然清醒,只是面色苍白地躺着,全不见往日活泼模样。见幼小的君主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公孙策一阵心疼,忙将他的小手握住,低声问着:“皇上,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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