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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无话。无论是暗中到他府上复命,还是会面朝堂,他们好像总也没有太多话说。除了国事,便只有那个青年。

对公孙策,韩琦不知道是爱是恨,是怨是妒;或者其实对于庞统,他也不那么清楚。

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读了几年的书,那时伯父尚在,但身体已经不好。一日他招他来到床前,说着琦儿,你学问已然大长,但日后要出人头地,凭的可不仅仅是那些书。有道是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你出门去看看吧。他依言游学三载,再归来时族中茔地已早添上一座坟头。

然而那几年,毕竟是不同的。他的表象本就温驯勤勉,只要有心同人结交,寻常老百姓们哪个不乐见这样诚恳谦虚的读书郎?于是他知道了边关的战事,也踏经了野火焚烧过的荒城。幼年的他所不知道那种恨,终究烧沸了他身体里流着的父亲的血。他要,报仇!

少年意气间,韩琦开始恨起自己的无用。即便不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挑的公子哥儿,可他除了念过些孔孟,又能为自己含恨而去的父母、为尚且活着的大宋百姓,做些什么?!

也是在那时,他听说了庞统,大宋攻无不克的战神,他们唯一的希望。在热血潮涌和冷静思考的日夜煎熬中,他终于下定决心去念六韬三略,打定主意即便不能上阵杀敌,至少也要入他麾下做一名谋臣。如此,他丢了四书五经,重新挑选了方向,开始刻意交游历练,心机日渐深沉。

然而他还正筹划间,忽只一夜就变了天。新帝登基,他所倾慕的将军,已然摇身一变,皇皇然立在了天子金椅之侧。只是此时的韩琦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因路人几句言语便激愤难平的少年,他的眼睛,已看向了更远的方向。他敏锐地察觉到眼下的大宋将迎来一场励精图治的革新,洗旧貌,换新颜——只要,他真的不曾看错过人!于是他便等着,看他如何左右这新生的王朝。

而庞统,何曾让人失望?短短一两年的时间,他大开恩科广纳贤才,着意培养军队将官;迫使百官解囊充实国库,继而买战马秣兵刃,扩充军队日夜练兵,全然是一副战争准备。

这——便是要主动出击了!韩琦分析着眼前形势,宋和辽国已缔合约,西夏那边内乱方平,兼之吐蕃在侧,若他伐夏,定然功成!韩琦倚在窗下粲然一笑,这便是我日后效忠一生的主君。

果然顺利地一路过关,终于来到天子殿前。明堂上端坐着的,也自不是年方三岁的赵家血脉。初初抬头见到那双沉若寒潭的眼,韩琦一愣。一种历经风浪依旧稳如磐石的戾气罡风自他身上漫不经心地溢出,却又混着一丝奇妙的华贵斯文。他原本还在批着什么,听到阶下纷杂的脚步落定,这才随意抬眸,从左到右地扫上一圈。第一次对上他的眼,韩琦愣了一下,却慢慢低垂了头,恭谨地,面上不慌,心更不乱。

庞统于他,是代他报了父仇的恩人,是知他识他提携他的主君。然而似乎,又不仅如此。他不知道那种奇妙的思绪从何而来,何时而起,只当他第一次知道他的主子曾有过一个许之生死的恋人,竟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公孙策之时,心头的那种酸涩惆怅令他反复回味思量。好似一个自己业已抽离,隔空冷冷看着另一个自己。

是爱了他?韩琦愣住,可他的计划里,除了誓死效忠肝脑涂地,从来不曾有过那条自荐枕席;可若不爱……他沉吟半晌,他府上之人同自己从不相干,但那个男子,除了卧房之外,亦曾陪伴着他出入厅堂,举足轻重。于是这种嫉妒便怎么也理不清,索性将见到庞统时偶然的心跳搁在一旁,只心心念念琢磨着他的天下和他身边之位,直到那个人回来。

公孙策返朝之前,他竟全不知晓。第一次在偏殿中偷眼去看那个经历霜雪依旧满身风华的男子,他终于感到真切的嫉妒。他的盛名还在其次——君有奇才,他漫不经心地看上一眼,安知我贫?

直到眼见袁旭在堂前同庞统的争执,他这才收了打转在如何争宠上的心思,细细去揣度事情的由来。他向是庞统布在朝中的暗棋。虽先被他亲点,后又授了礼部尚书,但近些年朝中人事变换频仍,他夹杂其间,倒也丝毫不显乍眼。因了这些缘故,他与袁旭庞敏等人不曾明着相交,自然少了机会,感情也不深厚。但都一心向着一人,彼此倒也时常通通动静。只这一出,他竟不知。

庞统却没有令他久等。那晚韩琦悄悄过府的时候,堂里并不只独他一人。庞统议事,袁旭庞敏狄青等都在已成习惯。但他到的时候,厅中气氛却不大好。袁旭脸色阴沉侧向一旁,地上仍旧可见粉碎的杯盏残片;庞敏一如既往安安静静,只是关不住眼中的担忧疑虑;只有狄青相对沉稳,却不开口。

韩琦眼神在厅中溜了一圈,心中已经开始打突。这样刚刚闹过一场的样子,他之前竟从不曾见过。等到庞统开口,对着他用平静的声音再说一次,韩琦扶在膝前的手已经颤抖,想必自己的面色也不好看。他勉强一笑,直觉地想开口问一句“王爷可已想好”,却总算堪堪咽下,垂眼去看脚边的地面。

他人一向是任性的。跟着他三年之久,韩琦怎么不知?他年少意气要去从军,父亲是三品大员又如何?照样说走就走,连封家书也不留;他带兵之时说战便战,朝廷欲和又如何?照样只看战机不看圣面;他欲取天下弑君□□,百官激愤又如何?照样武力相加达成所愿。如此这般,举不胜举。而他眼下已杀旧主平四边,几乎富有天下,却要,说走就走?

可他又怎么会听人劝。韩琦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细细盘算。韩琦啊韩琦,你既以他为主,难道打算拂逆他的心意,强以皇袍加身?如此作为究竟是为天下,还是为他?若是为他,他这一去山高水远纵情恣肆,难道就真不如现在锦衣玉食天下为尊?

其中利害,他说不清楚。然而自己若不依他,眼下便会为之所弃;尚不如遂了他意——反正他要走,多半也还要天下太平。若他替他达成所愿,他日后倒少不得在山水逍遥之间,偶尔念一念自己的好。

终究横了心思,韩琦起身下拜:“下官,明白。”

和公孙策相交,其实并不如他所料的那样违心。那是一个真正的翩翩君子,心思剔透温雅如春,更奈何他一心一意以他为弟。他从没有过大哥,但也相信若真有兄,当也是这样嘘寒问暖关爱有加。他们有过数九寒天临窗看雪的风雅,有过春日连床佳句成篇的诗话。他竟会时时忘了自己的本意,就那样沉迷于一种全无所图的相知——叹当世,知心几人?然而庞统除了不愿再案牍劳神,又会不会也有番心思,是为着他?

自然,自然。这正是他心中的刺。若非如此,他大可放着公孙策随意去搏,撞得丢了家族失了性命,以他执拗的个性,也是必然。又何必特意让他在此,日日看着,时时照应?他在他心上,到底重到了何种模样?

便在那种依恋和嫉恨的心思中左右游移,终究到了曲终人散的那天。对着公孙策怨怒的眼,可知他也是满心愤懑委屈?他来怪他,而自己,却该怨谁?

心头曾有的那种温暖到底散了,从此,只能陌路。

随着庞统使辽,本是计划使然。那一夜,他立在三层的驿馆窗前,远眺西面行宫的方向,直待彼端红光艳艳血色冲天——似涅槃的凤凰,一声鸣啸中重生,傲然九天。他呆呆地想着这样也好,即便不再是一怒天下动,但他的桀骜不羁,终得飞扬宇内,从此四海皆家。何况那样的人,无论到了哪里,做些什么,又何尝见他亏着自己?

唇边总算绽一抹笑纹,亦尝到眼泪的涩意。如今我主,你既远去,我便会依你之愿,代为守着这个天下!他再向那边凝望一眼,转身回榻。

明日,还有场硬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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