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来,关键还在太子雷杰身上。因为东宫太子的痴呆症,雷武皇帝又无其他子嗣,这就必然要及早确定摄政王的人选,或者另立新君。所以他一直在观望,直到银月亲王强势崛起,才不得不加以遏制。可惜三位雷氏王子难成大器,尚不足以制衡,这个时候,若有人能够削弱、分化银月亲王赖以倚傍的根基,雷武皇帝必定乐于见到这种两虎相争的局面,甚至暗中推一把,坐收其利……”
他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太子承明顿时省悟:“先生是说,只要有人敢于与银月亲王公开唱对台戏,打压他的气焰,雷武皇帝非但不会加以阻挠,而且还会暗中扶持,这也是我们借以翻身的大好时机?”
书生欣然赞道:“太子果然不是愚驽之人,一点就通——这就叫做,平衡在各方利益的夹缝中求存!不但如此,往近处看,殿下可以趁机培养自己的力量,网罗人才,韬光养晦,提升在朝野的声望;往长远看,待两边势成水火,斗得两败俱伤,到头来,殿下不是一样可以坐拥其成,乐得白捡便宜的好处?……太子试想想,上个月,当殿下提出要回洛河故里探视,雷武皇帝何以不像往年一样给予驳回,而是破例准许,对殿下的禁令也有所放松,这其中难道没有特别的意味?或者潜藏什么不言自明的弦外之音?时局不同,此一时彼一时也!”
太子承明心中霎时雪亮,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还有一股久违的热流暗潮涌动,急切地问:
“先生所见甚有道理!可是……本王荒废朝政已久,与朝中大臣绝少往来,手下更无可以倚重的幕僚,该从哪里入手重整旗鼓?”
易逐尘此时正与他对案而坐,不由哑然失笑:“太子太过自谦!什么叫‘与朝中大臣绝少往来’?太子的人脉全在那帮洛河王朝遗留下来的老
臣,他们都是当年社稷的栋梁,今日仍具有举足轻重、左右天下言论的影响力。否则的话,雷武皇帝也不必诸多顾忌,为了立储的事情伤透脑筋。
王朝的权力机构尽在‘四府两院’——雷武皇帝系戎马出身,深谙握有兵权的重要,一向把军务府直接掌控在自己手里,不容他人觊觎,加上被他看重的厉王子,也安插在府中,已没有外人插足的余地;内务府则是恭王子和雷氏宗族传统管理的范畴,皇家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撼动;政务府和工部府早就成为银月亲王的天下,也是他经营多年的资本,根基深厚,想要染指谈何容易?至于剩下的监察院和太学院,监察院先不说……太子平日里常与一班文人墨客、学者名流饮宴论文,应酬往来,不是已经建立了很好的人气?从太学院那班德高望重的大学士作突破口,是最稳妥、又不会引人注目的选择。”
承明太子再按捺不住,在案旁来来回回踱了几圈,一面搓着手,显然甚是心动,尚有几分犹疑。
“……照先生刚才的意思,雷武皇帝不过是想借他人之手,来压制银月亲王的势头。我就算能与银月亲王抗衡,也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始终掌握在别人手中,还有可能随时被一脚踢开。几时才能真正脱离樊笼,一抒胸中块垒?”
“太子有这份不甘人后的心志,已不枉草民大半夜替殿下谋划!”
书生拍案而叹,也站起身,目光炯炯望着他:
“岂不闻政治权谋,原本就是各方权力的平衡角逐,既相互利用,又互为掣肘;别人利用了殿下,殿下也可以借力他人,各显神通,看谁的手段和本事更高明而已!太子如果连这点风险都不敢冒,除非愿意回到从前寄人篱下,处处遭人冷落,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江山旁落,任由那个私生子银月亲王鸠占鹊巢,在庙堂上耀武扬威……只怕太子越是委曲求全,别人越是欺上门来,自家性命都堪忧,倒不如放手一拼,至少能够争得一席立足之地!”
灯光下,那书生的眼眸亮得像窗外寒星。承明太子不由呼吸急促,背着手转了又转,仿佛仍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易先生有旷世之才,所言字字珠玑,若是为了博取功名富贵,大可以投靠银月亲王,或是诸位王子……先生与我素昧平生,更无任何牵连,为何如此青睐有加,费心指点参谋?承明尚有自知之明,深感无从报答先生厚意于万一,我……这叫本王情何以堪!”
书生仰头一笑,笑声豪迈逼人:
“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当建立不世之伟业,扬名于万世,倘若庸庸碌碌地随波逐流,趋炎附势,与那些专事逢迎的小人何异!晚生愿意跟随辅佐太子,也是自行衡量之后的决定,焉敢妄求一
丝半分的报答?”
承明太子早已感动得泪光点点,咬牙一跺脚,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也罢!有易先生这几句话,孤王姑且搏上一搏!唉,本王适才在屋外看得一清二楚,先生为我委屈周旋于三位王子之中,不惜得罪银月亲王,冒着被刺客偷袭的风险,险些被厉王子强行押走……承明好生惭愧,只恨无力保护先生的安全……”
说到动情处,几乎滴下泪来。那书生身上披的仍是件薄薄的长衫,衣襟散开,被他这么一拽,袖口往下滑去,露出方才被厉王子扼住手腕时留下的半圈淤痕,煞是惹眼,看得承明太子又是一阵心疼,从怀里掏出条绣花丝巾,替他小心裹好。
易逐尘微微发怔,干咳两声,抽回手腕。
虹影早低下头,默默退到一旁。
承明太子还道他真是受了风寒,关怀地问:“先生贵体不适,不如早些休息。旅居客栈,多有不便,须及早寻个定居之所为好。”
书生苦笑道:“太子没看出来?晚生既然谢绝了三位王子的邀请,除了一个地方,还能搬到哪里去住?”
承明太子惊喜交集,乐得合不拢嘴:
“甚是甚是,像易先生这样的客人,真是请都请不到!……来人啊!快把易先生的行李搬回府去,再多派一辆马车!……”
于是六月二十八日夜晚,易逐尘在到达银都三日之后,无视三位雷氏王子的招揽,投入承明太子府中,奉为上宾。
☆、第6章 一丘之貉
当晚搬入太子府中,第一个前来拜见的就是伶人明珠。他已换上一件家居的宽袍,安置在后院的别墅里。易逐尘则被特意安排住在太子驿馆的正苑厢房,室内的装饰用品不算奢华,胜在精致古雅,而且环境清幽,与承明太子日常起居的卧室、书房,仅有一院之隔,并下拨十几个手脚麻利、得力的仆役供其差使。
从那以后,太子承明身边便多了一个气质清逸的儒雅书生。这书生不但见识广博,谈吐不凡,而且棋艺书画、音律诗赋无一不晓,经常跟随参与每一次设在太子府的文人酒会。承明太子与他同行同座,礼遇有加,几乎到了须臾不可分离的地步。
相处十余日,承明太子曾经提出不以主从之礼,愿与这书生平辈相称。易逐尘推脱不过,唯有报上自己的年岁,刚过二十六;承明太子年长六岁,正满三十二岁之龄。
数日后,一篇文辞华美、意境深远、据说出自承明太子之手的千言长诗,在太学院学者之中广受好评。这首长诗抒发的是对雷武王朝建朝二十年的感慨,回顾往昔,不遗余力赞美了雷武皇帝建立的功绩,二十年来是如何从前朝洛河王手中接过治国重担,殚精竭虑为百姓福利、为苍生谋福祉,终于不负所托,造就今日国富民强、天下归心的盛世气象。尤其点睛一笔在于,诗作者不忘抒写自己的感激之情,顺便表达“心系黎民,忧心如焚”、深感肩负责任重大的忧国忧民情怀。关于这首诗的用典贴切、辞藻精妙、平仄韵律之工整,连太学院的大文学士也赞不绝口,誉为不可多得的佳作。
受此启发,由几位饱读诗书的大学士们联手编纂,合写了一篇记叙雷武皇帝和洛河皇帝当年一同转战天下,推翻旧王朝、创建洛河王朝的传记。文中用充满激情的大量文字,详细描述两位皇帝的结义情深,同富贵共患难,又如何相互支持、谦让帝位,最终决定轮流执政二十年,遂成就两段王朝的佳话云云……原本这类涉及当朝史实的书籍,应当由专门的史学官负责,不过雷武皇帝既没有明确表示反对,撰写的人又都是颇富盛名的大学者,也不妨碍这本传记逐渐在民间流传开来。
传闻承明太子连夜拜读完之后,感动得“泣血扪心,夙夜嗟叹,涕泪交流,三日未眠”,一口气为之题写十多首序诗,并亲自手抄三十余本原作,分赠给太学院学子“以兹共勉”。毫无意外,这位早已被人遗忘的前朝太子,再度引起国人的注意,并且留下谦逊恭良、真情至性的良好印象。
接着在洛河王故里,有人上报发现“天降五彩龙文巨石”,显示难以辨识的文字。时间不早不晚,恰好在承
明太子探视故里一月之后,而且传得神乎其神。太学院的学士们纷纷惊呼“天降祥瑞,必有圣君临朝,解救百姓于水火”,于是争相发而为文,赋诗感言,纷纷攘攘了好一阵。等到皇帝陛下也深感好奇,五彩巨石被押送进京,沿途万民轰动,观者如堵。
——只因伏魔岛屠戮之剧,各地深受其苦,谁不盼着改变现状?反正这么一来,不少人已隐隐联想到改朝换代上去。再经过上述一连串令人侧目的事件,言论的风潮也渐渐转移到承明太子身上,人们仿佛这时候才发现,这位具有洛河皇帝遗风的承明太子,原来才是皇权继承人的正统人选。
七月上旬,入住太子府不满十日,易逐尘第一个前往拜谒的,就是监察院的监察御史司徒进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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