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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将门出身的女子,一生舞刀弄剑,出生入死,上得过战场,杀得过贼寇,可算刚毅。一旦提起幼子,即便他早已不是呱呱啼哭的孩童,还是免不了柔肠百结,满腔平凡慈母的忧虑,事事不能放心。

桑陌为她将暖炉拉得更近一些,又体贴地把烧热的手炉放进她怀中:“我哪里能同靳将军相比?他是刚直不阿的忠臣。大丈夫喜怒不动,性如璞玉,坚若磐石,方是本色。我不过是个谗臣,空长了根舌头搬弄是非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老夫人尝过一勺芝麻糊,淡淡说道,“起初我也这么看你……”

“您若不这么看我才怪呢。”桑陌笑着截断她的话头,在老人淡然如水的目光里,艳鬼不自觉地垂下了眼。

“后来住进了这晋王府,我才发觉,从前是错看了你。”她两眼望着窗外的飞雪,脸上一片慈蔼,仿佛是在教训自家顽皮的孙辈,“奸诈宵小之徒我见得多了,就没看过你这样的。说是为名,不过得个恶名;说是为利,桑大人是出了名的一无所好,从没听人说起过你喜欢什么,倒是旁人的嗜好,被你打听得一清二楚。”

桑陌将碗里的芝麻糊舀起又倒下,讪讪说道:“我好权势呀。”

“呵呵呵呵……”老夫人却哈哈笑开,震得窗外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不是我自夸,我儿刚入朝时的官衔,都比你高上一级呢!”

怪道当年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于军中立威,战场上排兵布阵杀伐决断,众战将无一不俯首听命,丝毫不敢违逆。除了一身过人的胆识更是因为这一双体察入微的眼睛,一点一滴的掩饰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桑大人,你到底是图什么呢?”她还是闲淡宁和的语气,连眼角都不曾瞥过身边的桑陌一眼。

桑陌低头看着勺中浓黑黏稠的糊状物缓缓地落进碗里,熬得太浓,荡不开半点涟漪:“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势,除开这些,我还能为什么呢?”

身畔的老妇了然地不再开口。窗外的雪还是不停不歇地下着,把天地间的万物都埋进了那片单调的白色里,完全没有半点会停下的样子,反而越发下得大,越发弥漫开沉沉的死气。

“若是哪天不图那个了,就到靳家来吧。做错了总要受点惩戒,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把你为难得太过。”手中的碗里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她转过脸来,隔着迷迷蒙蒙的烟雾,一张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微微地笑着,眸光严厉却不失慈爱,“老婆子我年纪大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桑陌死死地抿住了唇,却怎么也不能克制住向上翘起的嘴角:“这话,三百年前您也说过。”

事隔三百年,每一次听到她这么说,已然波澜不惊的心底还是能升起滔天巨浪,冲得浑身颤抖,眼眶酸涩得不得不深深低下头,把脸埋到胸前才能掩饰自己的失态。从未想过何处会收留这样的自己,一身骂名,两手罪孽。古来奸臣总是不得好结局,凌迟、腰斩、车裂……他早已做好准备。不落得这般下场,又怎么对得起晋王府密室里的那些铮铮铁骨?可是,眼前的老妇人居然说要庇护他,那是靳家,一门忠烈的靳家,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驾臣!

雪还在簌簌的下着,被风吹得在半空“呼呼”地打着圈。透过打开成一线的窗户缝向外望去,院中的树木俱都掉光了叶子,只剩下黑乎乎的树杈,交叠在一起弄成了个嶙峋怪异的模样。上头盖着厚厚的积雪,黑和白便成了鲜明的对比,泾渭分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枯木虬枝之后就是紧闭的院门,三九严寒之天,想来门外的街上也是行人寥寥。

桑陌收回视线,起身想把窗户关上,却见老妇忽然一颤,险些就要捧不住手中的碗筷。

紧闭的院门开了,门边有人银甲白衣如神兵天降,手中一柄红缨长枪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夺目:“母亲,孩儿不孝,姗姗来迟。”

第十五章

紧闭的院门开了,门边有人银甲白衣如神兵天降,手中一柄红缨长枪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夺目:“母亲,孩儿不孝,姗姗来迟。”

冰碎雪消,树影颤动,那人一身甲衣鳞光闪闪,一晃眼已近到了眼前:“母亲,孩儿叫母亲好等……”

他跪倒在门边一路膝行而来,似天下所有为人所称道的孝子那般,人前再如何岿然不动,在老母面前,“乒乓”作响的铠甲撞击声却掩不住他喉头强自压抑的哭意:“母亲、母亲……孩儿来迟一步……”

同样神色激动的老妇颤抖地伸出手去触摸他棱角分明的脸,眼中已起了湿意:“这位将军相貌堂堂,像极了我儿。”

她牢牢执着他的手,半立而起,探过身将他的面容仔细打量:“我儿的眉毛也是这么粗,又浓又黑,刚出世的时候就这个样。他左脸上也有一道疤,是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的。他害怕他爹,再疼都忍着没敢哭。还有这身铠甲,这杆银枪……我儿其实爱用剑,说是更显侠气。可靳家枪法代代相传,自从他爹和两个哥哥去世后,他就改用了家传的长枪……”

眶中的热泪滚滚自颊边滑下,她半眯着眼睛从眼前的青年将军身上寻找着爱子的痕迹:“这位将军,我看你一路风尘仆仆,可是从西塞边疆而来?可是靳烈将军帐下?他过得可好?战事又如何了?可曾进得那昭西城?昭西城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夺了昭西便定了西疆。你若见了他,便替我带句话,就说是我说的,敌阵跟前,靳家从未失过手,他父亲兄长都曾亲手将靳家战旗插上敌方城头,此番他若是拿不下昭西,便不算是我靳家的好儿郎。”

“我早已攻下了昭西,母亲?”察觉她话语有异,跪在地上的男人慌忙扶着她的臂膀,直起身将脸凑得更近,“母亲,我就是你的三儿靳烈啊!我父亲和大哥埋骨北域,二哥战死在南都,我是在隆庆五年出征……你不记得了?”

“你不是。你有我儿的容貌却不是我儿。”老妇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仰面靠着椅背,脸色镇定,只有眼圈依旧还是红的,“你这副样貌骗得过他旗下二十万大军,但是骗不了我这个做娘的。”

“桑大人,你说呢?”

她转头来问桑陌,桑陌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的黑衣男人,轻声道:“母子连心,再如何精妙的瞒天过海之术也逃不过您的眼睛。”

门边的空华暗自垂下了眼。

乔装成靳烈模样的男人仍旧跪着,脸色定格在惊疑的那一刻。靳家老夫人低下头慈爱地看着他,如一个普通的年迈母亲见到离家许久的幼子:“我又何尝不希望这是真的?可恨这双眼睛,一辈子都容不下半粒沙子。”

雪,无声地下着,门前的那行脚印转瞬间就不见了痕迹,树枝上很快就重新堆起了积雪,似乎从没有人踏进过这里,惊扰过这里的寂静。

“桑大人,我想一个人看看雪。”老妇固执地偏过脸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桑陌往炉里添了些炭,盛起一碗芝麻糊放到她手边的矮几上,转身出门。门合起的一刹那,房中白衣银甲的男人无声地消失了,一张小纸片晃晃悠悠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似乎是错觉,桑陌依稀看到,老妇擦干了泪水的颊边又是一片晶莹。

门边,空华沉默地把纸片收进袖中,艳鬼端着他那碗早已冷却的芝麻糊自顾自地向前走:“这个法子我也试过,白白惹她伤心。”

“她不会凭空年年来找你。”空华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口气因心中的猜疑而沉重,“你对她许了什么诺?”

“没有。”桑陌侧身避开他的手,坚持否定他的猜疑。

夜晚,雪还是下个不停。连起初不停欢呼雀跃高兴着终于可以堆雪人的孩子都对这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起了腻,被大人关在屋子里不停吵闹着想出门。听那些擅观天象的人们说,这场雪或许会再持续一阵子。

张员外家派了家丁来报信,说是大雪天出门多有不便,要留南风在他们家多住几天。桑陌似听非听地敷衍了一声,望着满天飞进飞出的乌黑夜鸦皱起了眉头。说不上是厌恶,就是看着这遮天蔽日的忙碌景象,听着这扑腾扑腾的翅膀扇动声,心里就装进了个什么不得消停的东西似的,一下一下地挠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干脆来回走两步,一脚踩上地上的核桃壳,脚底下“啪啪”地闷响,瞥眼就瞧见桌上新剥的那碟核桃,于是又添了一层堵,堵得心烦意乱,寝不安枕。

肉眼凡胎的张家小厮看不见这群飞来又飞走的夜鸦,只瞧见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透着妖异的“楚先生家的表哥”原本好好的一脸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踱着步,然后“嗖——”地一声,门开了,人不见了,眼前只有那道飘飘忽忽的白影荡啊荡啊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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