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孩子了,不过他喜欢玩具。”
贾蔷马上从袖袋里取出装了一路的匣子,打开薄木凿花盒,递到男子面前:“这个小玩艺儿还算精致,我想您家里人或许会喜欢,权当做您替我解围的谢礼。多谢您适才出言相助,还请务必收下。”
这是昨夜他从贾政手里抠来的万花筒,原本打算交给升叔卖个好价钱,现在听男子这么一说,马上便取了出来,做为谢礼。
打量那万花筒缕金嵌宝,分明是件不可多得的珍品,男子眼神陡然变得意味深长:“不过一句话的事,你竟舍得送这么重的礼?”
“但这一句话让我不用弯腰折脊。”贾蔷认真说道:“以前我弯过太多次腰,知道不用弯腰的代价有多昂贵,这还算是便宜了。”
他说的是前世——前世他不知人心险恶,傻呼呼地与人为善,甚至还由着凤姐呼喝使唤。任凭荣府把他当个长工似的支使,还心怀感激地觉得那是照应。如今回想起来,却皆是耻辱。
这一世,他不想再重蹈覆辙。无论面对任何人,他都不愿再受一丝一毫的屈辱。
男子不知这些来龙去脉,见贾蔷说得认真,不禁默然。片刻之后,方温言说道:“你还是个孩子,老气横秋地说什么从前。”
贾蔷自然不会解释,笑了一笑,向男子行了一礼,便与升叔一道辞去。
男子亦未挽留,只看那只万花筒微微出神。过了盏茶功夫,又有一人匆匆上楼,大大咧咧坐到了他旁边:“老谢,可有些年头没见了。你仍旧在服侍太上皇么?”
目光移到此人身上,谢公公摇了摇头:“贾敬,我知你并未出家,就不能换了那身道袍?”
☆、第48章 四十七黛玉
“穿了十年,习惯了,换了别的反不自在。”
贾敬看似随意,实际早将前后左右都打量了一番。见这一桌离其他桌子最远,虽是当窗,却因隔了竹帘,外面看不真切。加上被下头的喧哗叫卖声一压,旁人都听不见他们刻意放低的谈话声,遂满意一笑:“多年未见,你还是那么谨慎。不过见你一面却着实不易,我托了好几个人,好容易才给你带了个话儿。”
“不知为何,近来我们宫里突然比从前严了好些,服侍太上皇的人一律不许出入,形同软禁。”谢公公指了指桌上的包裹,“我也是找了借口才出来。”
看见敞口处露出的各色玩具,贾敬笑意尽敛。拿起紫砂壶添了一回茶水,才闷声问道:“太上皇的痴症仍不见好?”
“依旧形如顽童,成日只知玩耍。好在他只记得我一人,我借口他厌弃了以前的玩具,想另买些新的,才得以出宫。出来时身后还跟着几条尾巴,我往城里最热闹的集市绕了一圈,借着人多,总算甩掉了他们。”
谢公公仍是在笑,只眼中隐现厉芒:“十年前皇帝也是这么着,把太上皇身边的人当囚犯一般看管监视,后来才渐渐松懈。不知现在唱的哪一出,又作兴起来了。”
贾敬低低一叹:“你在宫里消息不通,大概不知道,因冯将军母亲装病,他带着那孩子回京探视。柳家得了陛下的暗旨,授意一个庶子屡次三番挑衅那孩子,试图做出斗殴致死的假象,最后更与宫里派出的人联手扑杀。幸好我在附近,出手帮了一把,那孩子侥幸逃过一劫。我又去信让冯将军带了孩子快走,这才平息了风波。”
“冯家……原来如此。”谢公公喃喃自语道:“原来是汝南王的孩子回来了,难怪他这般紧张,搞得宫里也是风声鹤唳。”
“但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恰好今日你帮我参详参详,看看能不能理出头绪。”贾敬修剪得十分齐整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今上当年对汝南王何等狠辣,甫一登基,便趁他回京时派人暗杀了他,又效仿赵高李斯,以咸鱼冰块掩住尸臭将尸身运回封地,随即宣称汝南王暴疾而亡,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之后又借口王爷无子,收回封地,逼令王妃姬妾并一干近侍殉葬,说是赶尽杀绝也不为过,可笑对外还借口兄弟情深,不愿汝南王地下孤苦,所以才下此令。”
忆及当年旧事惨烈酷辣之处,即使是置身事外的贾敬,也忍不住心头发寒。微微一顿,他才继续说道:“怪也怪在此处:当年汝南王托孤与冯家一事,几乎天下皆知。今上明显如鲠在喉,却由着冯将军带着那孩子在外头。直到他们入京才着人痛下杀手,偏偏又做得如此迂回,指明定要柳家伪装成意外的样子。待冯家父子一走,他又收手。这般拖泥带水,全无当年狠戾。他究竟在想什么?”
随着贾敬的话语,同样回忆起往事的谢公公笑意渐消。默然片刻,他反问道:“我知道你去道观时带走了祖上传下来的那支亲卫队,看似离世,实则对时局亦有关注。那你知不知道,皇帝登基之后忽然热衷于鬼神之事,不但增加了四时祭拜的次数,还时常请高僧仙道往宫中坐论佛经玄易。”
贾敬不解道:“这个我知道,他还下旨颁与各地道观、寺庙诸多便利,我的道观也因此受益不少。但,这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谢公公并不回答他的疑问,只自顾自接着说道:“这些年我闲来无事,琢磨了很久,又设法找了当年他还是皇子时、府里的老人闲聊,零敲碎打问了许多,终于发现,他在登基前将僧道一律视为怪力乱神,颇为不屑。一个不信鬼神之人,突然变得十分虔诚,多半只有一个原因——他在为某件力所不及之事心虚,心虚到想要求借鬼神之力。”
贾敬所在的道观香火颇盛,平时总有乡夫村妇前来烧香许愿。偶尔贾敬静极无聊,往供奉道祖的前殿去散步,总能听到信徒们念念有辞:求庄稼丰收,求衣食无忧,求觅得如意郎君。但也有人所求与别不同。当下听着谢公公的话,他突然想起了某个让他记忆犹新的陌生人。
那天贾敬照旧在道祖像后闲转时,忽听到一个苍老而凄楚的声音在絮絮叨叨。他本以为又是个在家里受了闲气的妇人来求仙长保佑,也不理论。猛然听到一个“死”字,才顿住了脚。
“……当初我也是为了咱家的香火,气极了才打了那个不下蛋的媳妇儿几下,都怪她自己站不稳当,一跤跌进沟里折了脖子。幸好没人看见……如今我儿已另娶媳妇,求老君保佑我能早日抱上大胖孙子。那早死的不贤人若有怨气,只管发作报应到我身上。”说罢便是咚咚磕头声。
贾敬忍不住绕到前面一看,本以为会看到个夜叉似的悍妇,没想到却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穿得简寒但打理得十分干净,一看就是个爽利人。等磕完了头起身往回走,等在殿外的另几个老婆子都围上去,说她心诚,道君一定会保佑她、赐她一个大胖孙子。
除了贾敬谁也不知道,这以上香求子为借口的老妇人,到底在道君面前说了什么。
——同理,今上看似崇佛敬道。可又有谁知道,他在香雾袅袅的道坛佛像之前,许下的是江山永固的宏愿,还是不可告人的阴密?其中又干系到谁人生死、哪桩秘辛?
——又是什么样的秘辛,让皇帝这样雷霆手段的人都忍不住心虚不安,需要借神鬼之力平抚一二?
疑问接踵而至,越是深思,贾敬脸色越是凝重,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与那孩子有关?”
谢公公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事出反常即为妖。两件反常的事凑在一处,也许能找出什么。”
贾敬苦思半晌,转了许多大逆不道的念头,却苦无证据,只得作罢,苦笑道:“话虽如此,我却是参不透。也罢,终归是别人的家事,我又何必操心。”
“别人?”谢公公脸上又浮起惯有的温和笑意:“当真是别人的事,你又为何找我。”
被老友一语道破心思,贾敬十分尴尬,待要吱唔过去,又觉得对不住老友,索性将心事合盘托出:“多年不见,你眼力还是这么毒。我也不瞒你:我本是想用那孩子来为孙子谋个好前程。横竖我与汝南王并无交情,卖了他的儿子也不心虚。叫你出来,是因我离京多年,吃不准当初那些熟人现下心性如何。想来想去,在宫里的老伙计就你最可靠,便叫你出来,想问问今上之事。但听你说他待你们同犯人似的,又有那些疑点,便把这念头打消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深知他为人的谢公公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心机。想来是他见皇帝不容冯紫英,遂故意先放走了他,想在事后取柳家而代之,自个儿来替皇帝除掉这根心头刺。但因见皇帝行事教人捉摸不定,猜不透关窍,才不敢下手罢了。
两人从小相识,虽然身份悬殊,却是过命的交情,纵多年未见,亦不曾改。所以贾敬才能坦然说出这些教常人一听便要大惊失色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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