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魏清尊与云娃,廉松风三人轮流守在病床前。云娃实在看不下去了,几次偷偷的点了他的睡穴,强迫他能休息片刻。廉松风岂有不知的,他近乎于哀求的对云娃道:“让我多陪陪他吧?”云娃无奈之下只得随他。这两日云修儒似乎略好些,趁着廉松风到其他屋子休息,命家人将魏允之与雅竹请了过来。云娃同魏清尊被撵了出去。
魏允之见他半靠在床头,头上的青丝一毫不乱,不由的皱眉道:“你身上还没好了,尽折腾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外客,快躺下吧。”云修儒尽量让气息平稳,嘴角儿噙着一丝笑缓缓的道:“蓬头垢面的着实不成个样子,躺了怎么久,也该起来坐会儿了。魏兄,你先请坐,我同清心说几句话后,再来麻烦你。”魏允之依言坐在一旁。
雅竹本要在床旁落坐,不料,云修儒却叫住夏桑植,让他把椅子往后放。因怕他们误会,解释道:“你有孕在身,这个地方本不该让你来的。我乃久病之人,离得太近只怕对孩子不好。”雅竹是何等坚强之人,如今见一回云修儒便伤心一回。此刻听他这番话,不觉又心酸起来,问道:“叔叔唤我前来,有什么吩咐吗?”云修儒才要说话,猛的咳了几声,忙拿了手帕捂住嘴侧过身去。夏桑植赶紧上前与他拍着背,魏允之倒了热水端过来,喂了他几口。眼角余光扫到他手中,紧攥着的帕子。毫不费力地掰开一看,那素白上一摊鲜红的血,刺得魏允之眼前一片模糊。云修儒推了推他道:“先别管这个。”一面说,一面将那帕子压在枕下。
魏允之索性便坐在了床沿儿上,听云修儒对雅竹道:“泊然曾对我言道,他身在局外看得明白,这世上多一人真心疼爱云娃未尝不好。当初我并不曾体会到,如今才晓得,此话委实不错。有你在她身边,我再放心不过了,难得你们有这个缘份。”雅竹听他之意,分明是在交代遗言,忙起身来在床前道:“叔叔这是说的什么话?莫非叔叔还记着以前之事吗?”云修儒摇了摇头,握了他的手道:“是你从小将她养大,与她既是兄妹,更像父女。我这将死之人,说的都是真心话。往后你便替我多疼疼她,多替她操操心吧。”雅竹含泪劝道:“叔叔不是比前些时好多了吗?可见这药还是管用的,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身子需要慢慢调养才能恢复,叔叔怎么就想不开了?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一面说,一面接过夏桑植递来的手帕,拭干眼泪道:“看起来,叔叔果真对从前之事耿耿于怀。若今生,你们父女不曾见面也就罢了。既见着了,她对你哪里还放得下?你们分别十余载,好容易团聚了,怎么?叔叔便真狠得下心肠,又要弃她而去吗?”云修儒捂着嘴咳了会儿道:“我自己的病自己明白,怕是挨不了几日了。我并不怕死,只是……放不下他们。清心啊,你只当是让我心安,便答应了吧?”雅竹反握着他的手道:“便是叔叔不说,我也会疼她的。可叔叔与我毕竟不同啊,你不见她这些日子以来,时时守在你身边。她,她心里怕呀。叔叔听我一句劝,好生将息身子,有你在,便是她的福气呢。”
云修儒望着他拱手道:“多谢,多谢了!”忽然,目光落在他隆起的小腹上,微微向前伸了伸手,又觉不妥,半路折了回来。雅竹牵了他的手按在那上面,云修儒慈爱的轻抚着道:“他们可长得真快呀。但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几时临盆啊?”夏桑植在一旁道:“大概在十月吧。”云修儒也曾听云娃说起过,他们之间的事。对夏桑植的那份痴情,十分的赞赏,含笑道:“看着你们这般的恩爱,我心里便欢喜。愿你们牵手一生,白头偕老。”雅竹忙道:“叔叔与他们取个名字吧?”云修儒摇头道:“使不得,我岂可越俎代庖?要取也该由桑植来取,或是你来取。”说罢,眼神黯淡下来,勉强扯着嘴角儿笑道:“我……我怕是等不到,他们出生的那一日了。”又对夏桑植道:“这里味儿不好,他也劳累了半日,你们便回去吧,我身上再好些就过去看你。”雅竹又劝了他几句,这才让夏桑植扶了出去。
魏允之见他说了这半日的话,忙喂了他几口热水,让他躺下歇会儿。云修儒闭上眼,微微的喘了几口气道:“不妨事的,等我把话说完了在歇息不迟。”魏允之感到,他每句话皆透着诀别之意,不由得心下一片凄惶。鬼使神差的抓了他的手,虽然肌肤依旧细滑,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着几根枯骨。
此时,屋里屋外十分的安静。云修儒并没有抽回手,面上也未见恼意,他只是默默地望着魏允之,良久方道:“魏兄虽身处高位,却从不曾恃强凌弱,以权势压人。更不会为一己之私欲,而夺人所爱,魏兄实乃君子也。泊然能有此挚友,实在是他的造化。”魏允之被他说的脸上一阵发烧,低下头道:“修儒是在骂我吗?‘君子’二字我受之有愧。”说罢,忽然间便有些激动起来,将那只瘦弱的手紧紧的抱在胸口上,连连唤了几声“修儒”,眼泪夺眶而出。云修儒又不是傻子,对他的心意岂有不知的?此时,竟有些微微动容。望着魏允之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用眼神制止住,他想不顾一切说出的话。依然不曾将手抽回来,依然是面带微笑,舒缓的道:“泊然答应过智远,要替他在骆翁跟前尽孝。他是个信守诺言之人,绝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抛下骆翁轻生的。我只想拜托魏兄,在往后的日子里,烦你多多的宽慰他,开导他,你的话他是肯听的。我只盼着时间一长,他能看在燕亭与云娃的份上,彻底断了轻生的念头,好好过完余生。”魏允之擦了把眼泪道:“你说错了。他最肯听的是你的话,有你相伴他才能过得好。你既然对他们放不下,那便好生活着。看着云娃为人妻为人母,与松风善始善终的过完此生。论年纪,无论如何我也该走在你们的前头。你与小雍那么好的交情,我还指望着你去宽慰他了。”云修儒一阵苦笑道:“又何必自欺欺人了?终究是我负了他啊,不能与他厮守到老。”说罢,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汹涌而下。魏允之此时哪有本事劝人,自家也跟着抽噎起来。
云娃与魏清尊闯进来,抱着云修儒放声大哭。云修儒怔了一下,慌得捂住她的嘴道:“小声些吧,莫让他听见了。”魏清尊在一旁道:“岳父放心,伯伯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的。”云修儒稍微放下了心,提了口气振作起精神,扶了女儿起来。一改往日温柔慈爱的态度,沉着脸,让她在床前跪下道:“你既然听见,为父的也不瞒你了。云娃,你须依我两件事,我方能在泉下瞑目。”魏清尊也跪在云娃身边,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袖。云娃一味的掩面抽泣只是不听。云修儒又气又急,拍着床沿儿大咳起来。云娃哭着将他抱住道:“便是一百件也依得爹爹,只求爹爹别扔下女儿不管,好好的保重身子吧!”云修儒见她哭的甚是凄惨,也流泪道:“你莫要混闹,且听我把话说完。”说到此处,便有些接不上气来。只觉得心跳的“咚咚”直响,伏在床上喘起来。
魏允之被他死命的抓着衣服,不得起身,只好将他翻过来,手抵在他的胸口上,缓缓的输入真气。约半盏茶的功夫儿,才见他逐渐平稳下来。
云娃拿了帕子,与他拭着脸上的泪道:“我知道爹爹要说什么。爹爹尽管放心,我一定好好孝敬伯伯。燕亭哥哥我会照顾他一生一世,不会嫌弃他,更不叫别人欺负与他。若违此誓言,便天打雷劈,万劫不复。只是爹爹,果真舍得抛下女儿不管吗?”云修儒不料,云娃竟然发下如此之重誓,慌得捂住她的嘴道:“你答应便好,何苦发这种毒誓啊?我很信得过你呢。”又握了魏清尊的手道:“她比你小,你做丈夫的便多让让她吧。若是做错了什么,烦你耐心的与她指出来,她虽骄纵了些,还不至于蛮横无理。”转头对魏允之道:“云娃尚小,魏兄就多多受累教导与她吧。若她有不当之处,求兄长看在我的薄面上,担待她几回。”魏允之道:“你放心,我总不叫她受委屈便是。”云修儒住了女儿的手,放在胸口上轻轻的拍着道:“你如今即嫁作人妇,便是大人了。不可再像从前那般骄纵无礼,肆意妄行。孝敬长辈,尊重丈夫,操持家务才是你的本份。你……你可记下了?”不等云娃开口,魏清尊便抢着道:“岳父放心,我与她青梅竹马,自小儿便打闹惯了。像那些个举止做作的名门闺秀,哪里及得上妹妹半分?她与我发脾气,必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了,她才怎么着。”又掀衣重新跪下,郑重的道:“我如今也发个誓。此生心中只有云娃一人,绝不纳妾,便是屋里人也不会有。若违此誓言……”话未说完,便被云修儒急急的喝住道:“你只记得今日之话便好。”
歇了歇,又与魏允之商量道:“魏兄莫笑我心急,趁着我这会子还清醒,尽快的与他们把婚事给办了吧?”三人听得一愣,魏允之暗道:“也罢,民间不是有‘冲喜’一说吗?如今是病急乱投医,且试上一试吧。”因对云修儒道:“此事太过仓促,只怕要委屈云娃了。”云修儒道:“这倒无妨。那些个虚礼就免了吧?只要她日后过的好,比什么都强。依我看,便将此事定在正月三十日吧?”魏允之道:“你都看过日子了?”云修儒咳了几声道:“那天乃是我的生日。”三人又是一愣,魏允之深深的望他一眼,点头道:“如此,待我与子谦(杭士杰字子谦),小雍商量一下,尽快将此事办了。”云修儒向他拱手道:“我如今病卧在床,清心又身怀有孕,燕亭更是指望不上。一切便偏劳魏兄了。”魏允之皱眉道:“这话若是叫小雍听去了,仔细他编排你的不是。都是一家人了,还说这个做什么?”扭头嘱咐魏清尊与云娃好生服侍,匆匆的去了。
杭士杰算了算日子,只剩下十二日,着实得太急了些。雍小君本就起了疑心,此事,便越发的证明了他的猜测。想着云修儒命运多舛,好容易脱离了后宫,总算是有了自由之身。正要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生离死别却就在眼前。一时间哪里还忍得住,伏在桌上放声痛哭起来。魏允之此时哪有心情劝他,坐在一旁独自垂泪。杭士杰强忍住泪,拍着雍小君的肩道:“此刻不是哭的时候,要紧的是达成他的愿望,让他安安心心的走。”魏允之被他的话点醒,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两把道:“你说的很是。咱们商量商量,说不定这一冲喜,便好了也未可知。”雍小君坐直了身子,三人细细的商议起来。
大概是喜期将临,心情舒畅的缘故,云修儒的病大有起色。这两日,竟然能在旁人的搀扶下在屋里走上几步。一众上下人等莫不欢喜不迭,直说是这喜冲对了。
到了这日,廉松风将云修儒背至正房,众人先与他庆贺生辰。那一碗长寿面,他竟毫不费力的吃完了。午睡后,廉松风又亲自与他沐浴更衣,但等晚上吉时一到,便要送云娃往那边拜堂。
廉松风见云修儒不时的朝窗外张望,一副坐卧不宁的模样,难得取笑了他几句。云修儒也不恼,将身子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总算是盼到这一天了。我想,这世间的父母皆如你我一般,最想看的,便是儿女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说罢,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廉松风从身后将他揽入怀中,微微扬起了头,把那快要溢出的眼泪,狠狠的逼了回去。
虽然时间仓促,杭士杰与雍小君依旧将三媒六聘之礼,一样不落的走完。府内张灯结彩自不必说,因不曾请外客,那些娈宠中有会音律者,皆充作乐师,悠悠扬扬的吹弹起来。
酉时时分,云娃已换好了衣服。雅竹为她梳好了头,周氏拿了线,将她面上的汗毛绞干净。云娃这才傅粉,描眉,点唇。待一切收拾停当,狐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立起前爪搭在她腿上,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云娃伸了手,在它头上轻抚着。雅竹牵了她起身,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道:“果然是长大了,一直在我身边总不觉得。真想不到,你们从小打打闹闹的,竟成了夫妻?”还要再说些什么,便听得外头惊天动地的爆竹声,丫鬟家人们齐声叫着,新郎倌来了。雅竹冲云娃笑了笑,接过浣纱递来的喜帕,轻轻与她盖在头上道:“愿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云娃向他倒身一拜,被周氏与浣纱扶了出去。
廉松风与云修儒,骆缇早已端坐在上房内。望着盛装而来的云娃,三人又是欢喜又是感慨。云娃向他们深深叩了几个头,见父亲招手唤她,忙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云修儒拉了她起来,在身边坐下,瘦削的脸上激动的起了薄薄的一层红晕。他攥紧了女儿的手,眼神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却未能将那一丝凄凉完全遮住。
云娃陡然间,觉的胸口酸胀得难受,搂住父亲的脖子,再不肯放手。云修儒回抱着她,取笑道:“都是有丈夫的人了,怎的还这般爱撒娇啊?就算要,也该找清尊去才是。”正说着,只觉脖子上湿湿的,蹙眉道:“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可哭什么了?清尊在外面等着了,莫要错过了吉时。”云娃搂紧了他,只是不肯起身,廉松风与骆缇再三相劝终是无用。直到夏桑植搀了雅竹进来,这才好歹将她劝住。
丫鬟们打来水与云娃净了面,雅竹挺着肚子,亲自为她从新打扮一番。外头已催了几回,云修儒见女儿面呈薄怒,忙用眼神喝止住。交代了她几句,为人媳妇该守的规矩,这才同雅竹一起,将喜帕重新与她盖上。各自挽了云娃的手,缓缓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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