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雪地上渐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身便看到两个人影匆匆赶来,其中一名传令兵对他行礼道:“夏先生,校尉大人请您帐内议事。”
“哦?此时?何事?”
“听说邯郸来了人。”另一人正是鲁句践。他身披长袍,面有喜色,“莫不是将军要召我们回去?”
“但愿如此。”夏启微笑点头,与他并肩入了大帐。只见许校尉正秉烛夜读,面前放着一卷竹简;他的一名亲兵唤作牛二的,正在一旁为他挑烛芯;夏启心中不免暗笑,他很清楚这许校尉大字不识几个,不知他何苦装模作样。
“夏先生,鲁先生。”许校尉待他们倒是一贯客气,“有位邯郸来的使者,想见两位。”
“有劳。”夏启作揖道。他环顾大帐,只见几名眼熟的亲兵,并没有什么生面孔。这时脑后一声轻响,门帘被撩起又落下;一个身量高挑的人堵在那里,身上围着一领垂地的银狐裘,发上沾着细雪。
“鲁兄,好久不见。”
“葛老弟!真的是你!!”
鲁句践又惊又喜,差点冲上去一把抱住。“那夜从郭府里出来,就你不见踪影;后来听说郭老贼被刺,大伙儿都说这必是葛兄弟的功劳。只是你从此没了消息,便有人乱猜你是否遭了不测,鲁某却是不信!葛老弟这么大的本事,想是顺利逃脱,出去避了一避,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有劳鲁兄牵挂。”盖聂拍了拍他的肩道,话是对着鲁句践说的,眼睛却看着另一个人。
夏启握着剑的手指渐渐发白,面上却不减笑意,目光更是犀利非常,在帐内一遍遍扫过。如他所料不差,此行想必已经踏入陷阱——
“夏兄,怠慢了。”盖聂毫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道:“盖某来此,是有要事相询。不知夏兄可还记得两年前军中比剑的事?当时有人从台下以毒针暗算于我,以期季孙龙夺得魁首,从此成为李将军身边亲随。此事之后,司马将军知道季孙龙不可靠,将他赶出了赤豹营;后来果然有人回报,见此人回邯郸后常在郭开府中走动。然而当初暗算我的那个同党,却始终没有找到。”
这下连鲁句践都听出了不对,“葛兄弟这话什么意思?”
“去年冬天,”盖聂没看他,继续往下说,“我等七人一同混入郭开府中救人,那晚我又中了同样的毒针。盖某两次都被相同的手法暗算,一来是因为此针十分细小,发射手段又极其高明;二来则是因为暗器偷袭的方向,都是我事先不曾提防的方位,一次是从台下,一次是从侧后。于是我推测此人就在同行的六人之间,一直伺机取我性命。此人或是要为当年之事灭口,或是打算一步步除去将军身边碍事之人,好实施他们的计划。在下逃脱后,便将这个推测告知了司马将军。”
“原来如此。”夏启冷笑着抬手一指,正对着账内的许校尉,“原来我等早就成了被怀疑的对象。司马将军的真意,不是让我和鲁兄去监视他,而是命他来监视我们。”
鲁句践往后踏了两步,脸色微僵。
“不错,当晚六人,原本都有嫌疑。”盖聂盯着他回答,内力已然开始外泄,中有警告之意。“不过此人绝不是鲁兄,也不是其他人。因为当夜在下所中淬毒暗器并不致命,真正能够置我于死地的,是借着这份毒性发作的阴阳咒印。”
“咒印?那种传说中能使人走火入魔、全身血液沸腾而死的阴阳家秘术?不是百年前便绝迹于江湖了么?”鲁句践惊道。
盖聂点了点头。“虽然不知为何,不过如今阴阳家秘术又重出江湖,已是事实;而夏兄必是传人之一。盖某身中咒印,幸被一位道家高人所救;那位高人还点拨在下,说要中下这咒印,必须要肌肤接触方可。在下这才想到,那日在郭府上的酒宴中,在下曾想拔剑,被夏兄阻了一阻。就在那时,夏兄以手掌碰了在下这只手臂。”他举起了执剑的右手,“恰好就是之后中了毒针的同一只手,也是咒印发作的源头。”
夏启听到“道家高人”时眉峰一皱,道:“所以你便认定奸细是我?难道那日没有第二人碰过你?”
“的确没有。诸位也是习武之人,应当能够体谅在下:如果不是特别亲近之人,只要靠得太近、触及护体真气,都会本能避开。直至今日我才想明白,那日的一出滑稽戏,不仅是给李牧将军看的,也是特地演给在下这个小人物看的:利用几个残废之人,不但能警告将军,亦可激怒在下,从而自然而然地布下咒印而不被人怀疑。之后再引我等入郭府查探,趁乱发出毒针,可谓毫无破绽。”盖聂说着,连自己的后背都有些发冷。这个对手委实可怕。若不是遇到鹖冠子,纵使他身怀绝顶剑术,熟读百家兵法,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除此此外还有一件旁证。我自从想到下咒之人只有你,便回溯前事,又想起那夜我们入府救人,也是夏兄自告奋勇先去探路,而后房中便突然传来惊叫声,泄了我们的行踪。如今想来,你究竟是去探路,还是故意触动机关,发出讯号?”话未落音,鲁句践便“啊”了一声,似有所悟。
盖聂继续道:“在下想通先后,便请人立即传信到军中。司马将军没有即刻点破你,只因他还想找出军中有谁与你传递消息,互为接应。所以他将你困在深山之中,又令许校尉暗中看管;不想你倒是十分沉得住气,这数月来都按兵不动。”
鲁句践忍不住插话道:“那为何司马将军将我也派来此处?莫非同样信我不过?”
“抱歉,我想司马将军必然也有他的考量。此人内力深厚,身手非常,寻常军士看他不住。只有鲁兄这样的高手,才不会被他轻易骗过耳目。”
实际上盖聂心中也模模糊糊地有些揣测,司马尚此举应该还有别的计较:如果只将夏启一个人掉开,此人何等精明,定会心中提防;而将一个与他同时投军、又同时被选为百金之士的人放在一起,却会令他一时摸不准上头怀疑的对象究竟是哪个,从而暂且放松警惕。
鲁句践听到这里,脸色略好了些,但仍是担忧地看着夏启,“虽然葛老弟说的都……都有些在理,但鲁某还是以为,夏兄绝非此样人。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在一处,这里头兴许还有什么误会……”
夏启也道:“若不是葛兄提起,在下都快忘了宴会上的事。那日碰到葛兄,纯属偶然。可听葛兄的意思,在下当时阻挡葛兄出手竟是为了下咒,这未免也太过玄奇。可惜在下委实不知该如何辩白;在下对阴阳家所知寥寥,此前也从未听说过什么阴阳咒印——”
“夏兄对阴阳家的了解绝对不止‘寥寥’。毕竟阴阳家在秦国地位超然,听说有些弟子已成为秦王身边倚重的国师。你曾居于秦国宫廷之内,与阴阳家必有往来。”
“葛兄这是咬定我乃秦国间人了?”
“不错。” 盖聂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因为你不姓夏,而姓芈。”
大帐内顿时静了下来,只有浸了油的灯芯劈啪作响地燃着。
“芈?楚国王族?”鲁句践喃喃自问道。盖聂踏前一步,压过了他的声音:“我这次南下,偶然见到楚王的兄弟公子负刍,其人的相貌与你竟有八九分相似;倘若不是血脉关联,世间绝不可能有这般的巧合!而后我又请人帮我查了楚国宗室的族谱,先楚考烈王第四子,恰好单名一个启字。而这位公子启从小便生养在咸阳为质,后来在长信侯叛乱时立功进爵,获封昌平君。敢问芈兄,身为楚国宗亲,秦宫重臣,却对我赵国之事如此用心良苦,居心何在?”
夏启,或者说芈启起先因为太过震惊而心绪不稳,不过很快平复下来,面上露出了一片释然又冷静的神色。他淡笑道:“秦王与我亲如兄弟,替兄弟办事,还需什么理由?”
“在下没有想到,昌平君出身高贵,又位极人臣,竟然孤身犯险,以一介剑士的身份混入我军之中,应该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打探军情这么简单。若在下猜得不错,你与姚贾、顿弱一样,是罗网在六国势力的牵头之人。”盖聂道,“这次在楚国我还听说了一个传闻,当年楚王病重,春申君为了帮助公子完摆脱秦人的控制,曾暗中召集一批江湖能人,护卫公子逃离咸阳,回国继位;那批江湖人中便有“十剑”之一的小越女。如此想来,从一开始,你想要杀我,就不是为了帮助季孙龙,而是因为我说出了你的师门来历;你担心我从别处得知小越女与楚国王室的渊源,从而推断出你的身份,因此必须率先下手。”
芈启哼笑一声,并不言语。这样的态度已是默认了一切。
盖聂摇头道:“在下居楚时日虽短,但所见闻者,皆是秦楚之间的血海深仇:怀王枉死,屈原投江;鄢郢曾为汪洋,夷陵化作焦土。近数年来,公子负刍与屈、项等大族交好,征兵待战,合纵五国,誓与秦人一决生死;昌平君也是王室之后,为何反助秦人对付自己的同胞兄弟?”
昌平君呵呵大笑道。“负刍不过是鼠目寸光罢了。以六国的腐朽不化,怎能抵挡大秦万千铁骑?”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难道在昌平君眼中,侍奉秦王,便能长久?”
“天下大统,九州广袤,秦王即便登天子位,亦不能将宇内的所有琐碎事务一一管尽。为了社稷安稳,自然要分封兄弟,镇守四方。秦王早已暗许,待大业一成,我才是今后唯一的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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