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尽忠。
最后四字,他没有说,但是坐在军帐中的每一个人,眼中都清清楚楚地写着。
这是他们为这个风雨飘摇、千疮百孔的故国,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盖聂的目光从一双双坚定的面孔上掠过,他心中疼痛,亦有些迷惑:为何这个国家有如此多慷慨豪迈的义士,最终却仍是一败涂地?为何那些卑鄙怯懦的贵族只需玩弄计谋人心,却要这些英烈之士不计生死地战斗?
“盖兄弟不必多言。”坐在对面的田贞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无论宗室贵族玩什么把戏,我等都不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在此处的。我们兄弟共死于此,不过是为了相酬将军的大恩。”
他伸出一只拳头,身旁的范元立即将手掌覆上去,然后是李亨,黄利;四人都以期待的目光看着盖聂。
“在下尚不打算就死。”
“……”四人眉头大皱,连廉业也以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盖聂却继续道:“若是邯郸城破,在下打算换上平民的衣服,混在乱军中逃脱。”
帐内诸人见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似玩笑,都沉默不语。少顷,田贞忽然站了起来,冷冷一笑,抽出长剑在地上划了一道,然后大步走出帐外。李、范两人黑着脸,紧随其后走了。黄利脸上颇为尴尬,他瞧了瞧盖聂,又看了看外面,最后起身道:“我去劝劝他们,少陪。”随即跟了出去。
盖聂依然将长剑横在膝上,神色平淡至极,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廉业颇感有趣地盯着他,俄而笑道:“盖兄弟好定力。”
“……”
廉业还是微笑。“那几位兄弟都是多年跟在将军身边的亲卫,为人忠心耿直,脾气却急躁了些。待他们想通了,自会回来向你赔罪。”
“在下句句属实,并非玩笑。”
廉业叹道:“番吾,漳水,井陉,我二人也算是数番出生入死的交情,你的为人,廉某怎会看不明白。凭盖兄弟的武功,天下去得。若兄弟当真是贪生怕死之辈,何必如今还留在这里。”
盖聂叹了口气,“在下不愿求死,乃是肺腑之言。若是盖聂一人之死,能换得邯郸城中千万人无恙,在下何惜性命。可惜大势已成,敌我悬殊,盖聂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廉业苦笑道:“那盖兄弟何不随公子嘉一同离开此城。不说眼下他的计谋,往昔公子一向能虚心纳士,求贤若渴,无奈生不逢时;若得你辅佐,说不定赵人尚有复国之望。”
盖聂道:“倘若仅仅一走了之,若是城破之后,秦人不顾天下公义,杀俘屠城,在下哪里还有面目去见将军和战死的各位兄弟?”
廉业一震,道:“你另有什么计划?”
“一旦城破,秦人必定占据王宫,疏通街道;此刻他们立足未稳,防备难免会有疏漏。在下打算趁此机会扮作平民,设法接近上将军王翦。若在下失手被擒,便自称公子嘉使者,求见主帅,或许也能成功。”
“你莫非,想谋刺秦军主将?”
盖聂摇头,“在下只想对他晓之以大义:城内百姓无辜,望他多多看顾。若他能立誓不杀降,不害民,在下绝不取他性命。”
“……你有把握说服秦人?”
“总要一试。另外,若不能动之以理,亦能诱之以利,在下手中还有一件物事,或可作筹码——”盖聂说到这里,忽又停住。廉业见他闭口不言,似乎陷入苦思,以为他担心这件事是否能成功,不禁温言劝慰道:“此事无论成否,都足见兄弟的一片赤心。至于结果如何,毕竟要看天意。盖兄弟为邯郸城内的千万无辜着想,甘冒奇险,胜过我们这些莽汉百倍。”
盖聂赧然道:“将军言重了。”
两人又议了些军情,直到二更时,盖聂不得不回到城内禁军营中以备巡查。临走前,廉业亲手将家传铁弓交给他,请他用此物多杀敌寇。
盖聂谢过,方走出军帐,便见范、李、田、黄四人站在帐外,都是一脸不自在。看到他出来,四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都抱拳行了个军礼。
盖聂心知他们大约听见了自己最后与廉业所说之事,有些好笑,也一言不发地还礼。四人放下手,田贞的脸颊憋得通红,却依然不知该说什么。黄利忍无可忍,捶了他一下道:“都是自家兄弟,又是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误会、闹什么脾气。”说着他将佩剑插入腰间,右手握拳,笔直伸出——很快被四只,接着又是五只手掌盖住。五人围成一圈,双手牢牢叠在一处,都放声大笑。
但这笑声中,终不免添了几分豪迈悲凉。
三日后,秦军如期而至。
大军先在城外二十里处搭成连营,饱食餐饭,休整一夜;次晨卯时,全军进攻。盖聂立在城垛之后,见北面原野上密密麻麻皆是黑衣甲士,有如蚁群一般,并且阵型齐整,兵马雄壮,不禁心下担忧更甚。
秦军按惯例,先由车兵出阵,将弩机、冲车、撞车、投石机等攻城器械缓缓开到城下;不料这一次方才行进数里,便有不少攻城器以及牵引的马匹落入陷坑之中。但秦将也有所准备,立即遣步甲士先行勘探,一面铺平道路,以便战车通过。就在此时,道路两面箭雨如蝗,接着号角声起,天弁营伏兵杀出。秦军没有料到邯郸守军仍敢在城外设伏,起初惊慌了一阵;加上城头守军不断用矢石攻击秦人的后军,杀伤不少。但秦人很快重整阵型,前军退却,两翼却渐渐包抄,反将天弁营夹击于中,从城头上看,恍如两块漆黑厚重的磨石,不断碾磨着中央的赵国将士。激战整整持续了一日,城下血肉横飞,极为惨烈。到了下半日,被包围的天弁营人数越来越少,喊杀声减弱,而秦人的阵型却看不出什么变化。随着夕阳缓缓没入远山,战场上亦渐渐沉寂,只余下千余具交叠的尸体。
夜间,城外秦军收拾尸体,铺好道路,连夜将攻城车推进到护城河外约七八百步。城内守军也在不断加固城墙,准备弓箭、巨石、檑木等等。
又次日,天弁营已近乎全军覆没,秦军的进攻自然愈发猛烈:除以床弩、投石攻击内城外,更是以泥沙土石填平了护城壕的一段,士兵直接冲击城门,攀爬城墙。盖聂在城上不断开弓放箭,已有一日一夜不眠不歇。他为使自己保持清醒,每发一箭,便心中默念一数,待数到一百,又重头计数,如此数过了好几轮;铁弓射程极远,力量又大,敌中之不活。但一人之力毕竟有限,秦国锐士人数众多,源源不断,盖聂身侧已有好几名守军不幸中矢身亡,或被巨石砸死。因为禁军人员不足,往往一人死去、阵地却久久得不到填补,城墙上的空隙也越来越大。到后来,盖聂不得不放弃弓箭,在一段城墙上来回奔忙,或推翻云梯、或以长剑砍杀爬上城头的敌军,或投掷巨石、圆木,阻碍城下试图撞击城门的冲车。如此坚持到晚间,双方再次罢战。
此时盖聂已经疲劳到极致,双目赤红,头脑也不甚清醒。他仍在城头来回巡视,见有可疑黑影靠近城墙,便想一箭射去。不料刚拉开铁弓,却发觉右臂不断颤抖,连着弓弦也抖动起来,心下大骇,暗道:纵横剑术以精准微妙闻名,沉稳乃第一要义,因此师父严禁我们多饮烈酒,因为酗酒之人上了年纪,手一使力、便会不自主地颤抖。我不曾多饮,也不曾上了年纪,怎么手腕已经发起抖来?他却未想到人的躯体一旦过度劳累,损耗远比酗酒更剧,肌骨自然会不听使唤。
幸而这时终于有两名禁军小校过来换岗,请他入城暂歇。盖聂也不再推辞,匆匆下了城墙,在救治伤兵的医营寻了个角落,抱剑休憩。因为此处常有伤者呻吟痛呼,料想不会睡得太沉。
这一睡浑浑沌沌不知过了多久。待盖聂双眼睁开,顿时大惊——自己竟置身于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之中,手足被缚,有如待宰杀的牲口一般横在地下。而从不离手的长剑竟也不知去向。他心想莫非城池已破,我等俱做了秦人俘虏?又恍惚觉得自己不可能毫无知觉地睡上这么久。
他挣扎坐起,手足的铁镣哐当作响。漆黑之中,忽然听到一个刺耳的笑声。
“小子,你若顾惜性命,最好老老实实,莫要妄动。”
这声音却是从未听过的。盖聂侧耳倾听,问道:“两——不,三位是什么人?”
屋内立即静了下去。片刻后,他感到一缕寒光冷飕飕地架在脖颈上,几乎要将皮肤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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