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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无法避过这一战。

荆轲此时清楚,成功的机会已近乎渺茫。他惨淡一笑,攻势却愈发凶猛,仿佛要用毕生绝学与挚友一决高下。匕首与长剑交击时火星飞溅;剑气扫过铜柱,发出刺耳的嘶鸣。

盖聂终于切身体会到荆轲剑术之强:哪怕目力受阻,哪怕拿着并不趁手的短匕,都能发挥如斯威力。荆轲自创的惊天十八剑,出招洒脱多变,剑意绵绵不绝,如他这个人一般充满了生机和力量。这种力量在盖聂看来,比剑圣奇诡的招式、比胜七强大的力量更能给他淋漓痛快的感觉,仿佛抓到了最初向往剑术、求索剑道的那股纯粹。

但他们没有机会在单纯的交手中沉浸太久。

一个尖细的声音穿透浓雾,高叫道:“王负剑!”

秦王终于找到了喘息之机,将天问背到身后拔出,上前一剑劈下,恰将刺客的一条左腿斩断!

荆轲没有料到秦王逃脱追击后不但不远远避开、反而贸然拔剑加入战局,加上天问的锋利举世无匹,才会被剑术远不及自己的对手偷袭得手。他的身体失去平衡,轰然歪倒在地。温暖的血液从伤口喷洒出来。一片模糊的红雾之中,他以余力狠狠掷出徐夫人匕,手腕落下时拇指有意指点着胸口——他的目光与盖聂的双眸交汇,嘴角几不可查地扬起一点。

他是在求死。

盖聂只觉头中“嗡”地一声,犹如被人从脑后狠狠打了一棍。情急之下,他已顾不得算计合适的时机,一剑刺入荆轲的上腹,将他钉在地上。但他的身体也恰好遮住了刺客的残躯,令其他侍卫无法补上一剑。

他强咽下喉中哽咽,嘶声道:“报君上,刺客已死。”

只能暗中祷祝鬼神,涂在剑上的七劫散仍能化险为夷。

秦王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只觉死里逃生,冷汗侵衣。赵高带着几名从人冲过来扶住他,眼中泪光闪动。臣子们仍然混乱着,有人跌倒在地,有人胡乱跪下请罪。

“君上,这些死人……”

秦王面色不佳地挥了挥手。虽然方才也算临危不惧,但事后反而越想越心惊,要想彻底恢复恐怕还需一段时日。“死者好生安葬,后有封赏。刺客枭首,裂其肢体,置城门。”

秦王在内侍的簇拥下离开了大殿。低级宦者忙着跪地打扫血迹。一名执戟武士走上前来,与盖聂一起抬着刺客的尸体离开殿内。没有人太多注意他们。

宫中宿卫也知道出了大事,正四处搜索着刺客的同党。燕使团的其他随员均被扣押。盖聂与那名武士将刺客的尸体搬运到内宫狱附近的刑房,有四名宦者在此当值。执戟武士轻声吩咐下去,那四人竟如中邪一般无不从命:他们让出刑房供盖聂等人使用,静静把守在门外。

盖聂此时才找到机会为刺客点穴止血,往伤口深处洒了些药粉,又用外衣包住腿部断口。随盖聂到此的那名武士抬起头来,盔甲之下竟是一张美貌苍白的脸,此刻已是满面泪痕。“先生,他还……活着么?”

“夫人不必担忧太过。在下……定会找到那位接应的神医。” 盖聂只觉心乱如麻,却无暇悲伤,必须手脚快而稳健地按照计划行事:他从角落里拖出一具裹在草席中的尸体——藏尸之地被丽姬预先排下了“天水遁”之阵,因此无人发觉——在刑桌上分成数块。尸体的头部用药水浸泡过,又经刻刀雕琢,竟与荆轲的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如果悬于城门风干数日,就更加难以分辨。完成之后,他呼唤门外的宦者入内,命他们将分好的尸块装上小车,以草席遮盖,运送至咸阳诸门;然后他将荆轲也包裹在草席里,置于另一张车上。

丽姬在旁垂泪,忽然低声道:“先生打算就这样离开?此地到外城尚有三重墙垣,在宫门值岗的卫士还不知道咸阳宫内发生了何等大事;他们忠于职守,不会轻易放人通过——”

“夫人的幻术若尚可支持,便只管推车跟在方才那些宦者后面,让宫门卫以为您也是奉命赶往城门的人。有在下出示凭照,守卫自会放行。”说着他将自己的令牌摘下,握在手里。

“此计或者可行,但幻术毕竟只是一种诈术;如果他们发现了什么端倪,非要检查车上,我们……”

“到了无法可想的时候,也只能硬闯了。”盖聂握了握剑鞘。

“可是如此一来,秦人恐怕会把您当做行刺的帮凶——”

“夫人放心。盖某孑然一身,无牵无绊;廷尉府若要追查,便由他们去。”

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这最后一步倒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宫门卫验看了盖聂的令牌,又随意翻了翻前两辆运送尸体的小车,便挥手放行。到了咸阳的街道上,那些宦者分别向四面城门的方向奔去。盖聂从丽姬手中接过推车,赶到事先约定的一所外表荒芜的院落。去年曾在邯郸跟从姬神医的那位哑巴少女从院中走出,协助他们将伤者搬动到床榻上。然而一见到荆轲的左腿,她亦露出十分惊吓的表情,不停地打着手势。

盖聂看不懂她的意思,只得焦急重复道:“这位姑娘,你看这样的伤势,先前先生给我的七——那种药是否剂量不够,还需再补上一些?”

少女摇了摇头。她从屋内取了些药水浸泡过的麻布,重新为“死者”包扎。盖聂只能低头守在一旁。须臾,他想起了什么,对丽姬道:“到了此地便已安全,只能先静候神医归来。丽夫人您还是先回咸阳宫中,以免被宫人察觉。倘若荆卿终于醒转,我会再设法通知您。”

丽姬先前哭过一场,此刻眼眶通红,神情却已镇定。“先生恩重,不敢言谢。”

“岂敢。”盖聂惨然道:“荆卿重伤如此,都是在下思虑不周,未曾料到——”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难以继续。未曾料到什么?未曾料到天问会如此锋利?未曾料到秦王会如此无情?

如果师弟在这里的话,大约又会回他一句“可笑。”

如果一把好剑不够锋利,它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如果一名王者不能对敌人无情,他就无法活得长久。在咸阳宫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最理所当然的事。

他见过无数人在自己眼前濒死垂危。有些是他无法挽救的,有些是他亲自杀死的。但只有两人令他如此惶急,如此恐惧。一是李牧——但那个时候他发觉死者被一个巨大的阴谋所笼罩,以至于太愤怒,太迷惑,无暇顾及许多其他的情绪。而荆轲的事却是清清楚楚发生在眼前的,至今回忆起来,每一个片段都纤毫毕现。他所能改变的事则少之又少。

“先生勿要太过责己。此事……已然尽力。庆卿有友如此,令人羡慕。”

“盖某,受之有愧。夫人保重。”

送走丽姬后,盖聂在药庐中静静等待,有如一尊石像。直到夜幕降临,哑女以兰膏点灯,一个期待已久的身影才终于出现在门外。

“……夏前辈。”盖聂猛地站起,奔到院中迎人入内。老人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应尽快折返咸阳宫中。秦王受了惊吓,百官也是惊魂未定,因此尚且无人发觉你一去不回。但事后追究起来,少不了有人注意到这些异常的举止。”

“前辈,敢问此人的伤势……”

“救不了。”医者异常干脆地答道。“今日在殿上,大王亲手砍下那一剑,老朽便知道汝等之计已经彻底失败。七劫散发挥功效,需要靠着血气在筋脉中的运行到达全身;但断肢之伤,大损气血,且脉行的通路也被截断。以吾之见,他根本熬不过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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