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把他捆在身上,我一起背。”
“……”卫庄捂住胸口,觉得伤更重了。“你敢。”
“咴咴——咻——”北面忽然传来高昂的嘶鸣。接着是激烈的踏地声,仿佛地面都在上下颠动。
“不好,畜群惊了。”
两人忙向北方远眺,虽有雾气遮蔽,还是隐约可以看到许多起伏的黑影——是成群的牛马,发疯一般地在道路上横冲直撞。
卫庄喃喃自语道:“太远了……难道说,如今整个城池,都在巫申的阵法之内?!”
“整座城池……有可能做到么?”盖聂难以置信地问。
卫庄一剑将一只跃到半空的犬人敲了下去,道:“我和他们斗了好些年,多少也摸索出点儿门道。巫术虽然奇妙诡谲,但也不得不满足某些潜在的规律。比如说,力量越是强大的巫术,所需的代价越大——施术者自己当然不会付出这样的代价,而是转化为向鬼神进献大量的祭品,也就是牺牲。另一方面,祭品与巫士操控的力量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一旦联系被切断,术也就失败了。比如当年我们破掉的‘三牢血涂之阵’,那三个怪物想必是各取牺牲的人和牲畜的一部分血肉塑成;这便是祭与术之间的关联。我们烧掉了其血肉,联系被断开,便能令术法反噬。”
盖聂沉吟道:“所以此次若想破阵,我们也必须找到这种关联。”
“难就难在这里。血涂之阵的关键不过是三个有形的怪物,破之容易;可眼下这个阵竟能够覆盖全城,人畜皆疯,仿佛有种无形的联系,把它们和巫士本人连接在一起。这种无形之物,会是什么呢?”
盖聂在屋顶上静静站立了片刻,仿佛在发呆。忽然“嗯”了一声。
“什么?”
“你觉得,这雾,是否有些不寻常?”
“不错。”卫庄双眼一亮,匆匆跳下街道,从一家被人砸开的酒铺中拎出一坛未开封的酒。他回到屋顶上,将坛口倾斜,在空中来回晃动了几次。随即放下酒坛,往内一瞧,脸色微变,向盖聂招手道:“过来看。”
盖聂也凑到坛口,只见波动的酒浆上浮着一些灰尘一般的东西——仔细看去,却是一些细小的黑虫,翅膀透明,浮在水面上挣扎。
“这是——”
“雾中就藏着这东西。”卫庄扭头看了师哥一眼,道:“蹲下。”
盖聂双膝微屈,扎了个结实的马步。卫庄将表面一层浸着虫的液体泼掉,用手掬了一捧浊酒,不由分说地扯过师哥的耳朵往里灌。盖聂只觉得双耳火烫般的疼,抖了一下,接着耳孔中流出两道已经被血染得微红的酒,里面隐约可见数只已经死去的小黑虫。
卫庄这才详细解释道:“从昨日到今日,这城中的雾须臾未散,还有越来越浓之势,大不自然。陈城靠近颍水,城中水井,地下暗流,和颖水都是相通的。而我听说巫申炼制的‘蟜子’性喜阴湿,尤好在人尸中产卵;幼虫以尸体的养分为食,最后才咬破祭品的肌肤飞出。我推测,巫申先是在城郊焚烧大量药材,待雾起,便将养着虫卵的祭品在水源处投下;这漫天的水汽,殊途同源,带着孵化的成虫遍布城中,这便构成了术与祭品之间的联系。难怪巫申早就到了陈,自己却迟迟不曾露面。原因只有一个——他在等这些蟜子破尸而出。”
盖聂低头看着方才已经钻进耳内的小虫,喉头滚动了一下。“那城中所有发疯的人,都是因为有虫子钻进了七窍?我们一一用酒灌进去,可以救得回来么?”
“来不及。我们冲下去拉架,至多救得了几人,几十人,而城中其他地方的人早就自相残杀干净了。想要治其根本,唯有设法驱散这雾。”
“若要雾散,必须有极强烈的大风,或者暴雨倾盆。可惜我们都是凡人,谁有呼风唤雨之能……”
“我想到了。”卫庄极有把握地一笑。“有个简单的办法。天地之间充塞着阴阳二气;阴亏则阳盛,阳衰则阴盛;倘若在城中点起一把大火,阳气向上升腾,城外的阴气便会向城中空缺之处汇聚,于是风起。到时候雾气必散。”
盖聂惊道:“为了破阵,我们必须在城中放火?那会造成多少伤亡!”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如你所说,如果阵法不破,早晚这一城的人都会发疯致死。若想避免伤害无辜,我们可以去郢陈的故楚王宫,宫城内说不定还能找到当年储存草料的仓库。而宫城外围的两层城垣,又是一道天然的隔火之物,火势不易蔓延到外城。”
师弟的眼神里无疑闪动着一股“反正是秦国人的地盘不心疼”的狡黠。但状况紧急,盖聂也只有无奈地同意了。
打定主意,二人立即改道向楚王宫奔去。昌平君还由盖聂来扛,但同时背着师弟的建议被卫庄严辞拒绝。一路上顺便收集引火之物,如火石、柴草、油膏之类。另外还遇到几名断发纹身的莽汉,神智也大不清醒,以手腕上的镣铐为武器,胡乱行凶伤人;盖聂猜测他们便是那群从牢狱中脱逃出来的流寇,但此时不宜久战,都被卫庄用铜丸远远地收拾了。
郢陈的旧宫虽已废弃多年,但当年毕竟是楚王的宫殿,占地甚广,内有高台楼榭,气势恢宏。与别国宫室相比,楚人更擅长在细节处极尽精细:廊柱、横梁、栏杆之上都用朱漆、金粉绘着各种图形,有鸟兽鱼虫,日月星辰,云纹流水等等;其中常见的图案,便是一只只昂首展翅的九头鸟。可惜卫、盖、芈三人谁都没有欣赏的闲情逸致。他们绕开几处驻扎在宫殿外垣的秦人岗哨,掠过重重宫室,寻找着最适合引火的所在。
王城内的花园庭院同样广阔,虽无人打理,但仍有许多可观之处:园中引入了活水,此时并未结冻,水池底部竟还活着不少色泽鲜艳的小鱼。枯黄的草叶有尺把长,垫在脚下,如同一层软软的毯子。园中植有不少梅树,此时光秃秃的树干上开满了白花,香气沁人肺腑。
卫庄站在园中,眯眼眺望四周,手指着花园东南,“彼处应该便是曾经的内苑马厩,就从那里点火。”
盖聂点点头,将昌平君扔到地上,抱着火石油膏等物过去了。不一会儿,废弃的马厩顶部开始冒出淡淡的青烟,混淆在浓雾中,暂时还不太显眼。
盖聂很快回到园中,见卫庄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袋酒,对着昌平君的耳朵、鼻孔灌下去。那人面皮涨得发紫,看上去痛苦无比,偏生发不出半点声音,在地上翻滚抽搐。不一会儿,他的口鼻耳窍都流出血水,也带出了黑色的虫豸。其状凄惨无比,然而眼神却渐渐清明一些。
“等这把火烧起来,还有一段时间。”卫庄又掏出木盒看了看,血踪蠹蛰伏无声。“巫申也暂时找不到这里。咱们正好见缝插针,请这位公子为我师兄弟解解惑。”他说着二指搭上昌平君的后颈,“卫某这就为公子拔针,不过淬在这根针上的毒,名为‘西施’,中毒者只要不行气运功,便不会发作;一旦暗运内力,便会遭万蚁噬身之苦。公子可明白了?”
昌平君艰难地动了动眼球。卫庄双指一并,轻轻将针启出。昌平君立即以袖掩面,剧烈地咳嗽。
盖聂垂眸不语,似乎正在心中罗列出一堆问题。卫庄直起身,蓦地抽出鲨齿,比了比昌平君的手臂,轻笑道:“一会儿我师哥问什么,公子定要知无不答;倘若公子不能给出令我满意的答案,我便断你一根手指。师哥,你总共可问十个问题,可要仔细想好了。”
盖聂还不及回答,卫庄又自言自语道:“十个似乎太少了……不然这样,我一节一节地切,如此这般便是三十个。应该很够了。”
昌平君双眼转动,很想跳起来逃走,然而他被封穴太久,身体极不灵便,又被卫庄一脚踏在腰眼上,愈发动弹不得。他的唇舌仍是肿的,头发早已散乱,满面血水,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盖聂终于开了口:“李县令,到底是否为你所杀?”
昌平君他喉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不知是在回答,还是告饶。然而他用力摇动头部,还是能看懂的。说时迟,那时快,盖聂还不曾细问,卫庄已经一剑落下,准确无比地斩去了他左手小指的一节。昌平君的口中暴发出一声惨呼,身体猛然蜷曲起来,瑟瑟发抖。
盖聂眼疾手快地抓住师弟的臂膀,急道:“你做什么?这般滥用刑罚,也未必问得出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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