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近三更,洞外的雨早停了。俞清心中翻来覆去,仍是想着这一日练就的十几招剑法,然而累了几个时辰,这时渐感神思困乏。见毕方坐在洞口一动不动,道:“你不睡么?”
毕方嗯了一声,道:“再等等。”
又过一刻,他右手蓦地一扬,一枚石子急射而出,打在下方一棵大树上。树影乱幌,扑喇喇惊起十余只鸟雀。毕方手指轻弹,又是一枚石子飞出,击中了一头最大的飞鸟。鸟身急堕,长索飞出,在半空中接住了那鸟,拉了回转。俞清见他拉动长索,如人使臂,曲直如意,不禁叫道:“好!”
毕方微微一笑,道:“山里人打鸟的手段,可还入得了俞兄的眼么?”一面说,一面自索上取下鸟来,跟着咬开喉咙,吞饮鲜血。
一时血枯皮干,他盘腿运息,轻轻吐了口气。那一股奇异的香气登时充斥了山洞,浓烈的甜香中隐隐透出血腥气息。
俞清默默地看着他练功,这时道:“你练这‘三彭九鼎功’有多久了?”毕方道:“十二三年罢。”
俞清道:“你和血人魔顾长安到底如何称呼?”毕方笑道:“我学的是血人魔一脉的武功,不过那是我小时候识得的一个人教的,跟血人魔自己却是半些也不相干。”俞清听他口气不似作伪,道:“教你功夫的人,叫甚么名字?”
毕方道:“他没有姓,名字叫做钦原。”俞清一怔,道:“钦原,钦原?”毕方笑道:“这名字很是古怪,是不是?我猜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不是他爹爹妈妈起的。”又道:“他跟我说,从前有一部书,叫做《山海经》,记录得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东西。钦原便是那书上写的一种怪鸟,样子好像蜜蜂儿一般,蜇了人兽,人兽便死,蜇了树木,树木便会枯萎。我听得十分有趣,就请他给我也起一个名字。”
俞清道:“你的名字是那人起的?”毕方道:“毕方也是那本书上写的鸟儿,叫起来的声音是‘毕方,毕方’,故此得了这个名儿。书上说,它到得哪里,哪里便会起火。”俞清道:“那你原来的名字叫甚么?”毕方道:“我原来没有名字。我家里人都叫我阿幺。”向西方一指,道:“我家在青海之西的一个小村庄。我六七岁的时候,钦原来到村里。他样子丑怪,村里的孩子都怕他,我却是不怕的。我常常找他去玩儿,他懂的事情多,便教我写字练武,还有化装易容的本事。”
俞清心道:“除了血人魔,这世上居然还有会‘三彭九鼎功’和‘分筋析骨饮血刀’的人。”突然间心中一凛:“难道剑门一役,顾长安其实没死?”脱口问道:“钦原那人有多大年纪?相貌如何?”
毕方道:“他总有七八十岁吧。又瘦又老,脸上黑黑的,有许多皱纹。”偏头向俞清看了一看,道:“你问他做什么?你要找他去么?可惜来不及啦,他好几年前就死了。”
俞清道:“他是怎么死的?葬在了哪里?”毕方笑道:“他那一把年纪,自然是老死的。我按照他的吩咐,把他烧成了灰,撒在河里。钦原说,他原是中原江宁府人,百川向东,便算是带他尸骨回了故土。”
俞清想起一事,道:“你要我试练的这套剑法,难道钦原便没使给你瞧过么?”毕方摇头道:“钦原不会使剑的。他跟我说,天下学剑的人虽多,要能用左手使剑,资质又够得上练这一套剑法,却没几个;可惜我晚生了七八年,没见到有人同使这左刀右剑的功夫。”
俞清心道:“这人看来不是血人魔。”道:“你学了钦原的武功,怎地不叫他师父?”
毕方道:“钦原是我的朋友,为甚么要拜他为师?他教我练武,我便教他捕兽捉鸟,和用长索足钩攀山的功夫。”俞清道:“你攀山的功夫又是向谁学的?”毕方笑道:“山里人要采松茸岩耳,人人都会,不过谁也及不上我就是了。”
俞清沉默良久,道:“外间都说你是血人魔的弟子,其实你只学了他的功夫,并没行拜师之礼,算不得是他一门中人。”毕方道:“那又有甚么分别?”口气讥嘲。
俞清道:“这一次我郭三叔约来的中原群豪里,多有当年在剑门诛杀血人魔的十八家后人。他们只道你是血人魔的子侄,深怕你将来为他复仇,寻他们的晦气,所以同气联手,要你他羽翼未成时便杀了你。以血人魔当年屠戮之惨,这些人心有余悸,原也难怪。你把刀谱都还了回去,再表明同血人魔一门并无瓜葛,来追你的人至少便会散去一半。” 他想郭全兴所领群豪中固有不少是冲着集闲庄和连云堡的义气前来助臂,却也未尝没有人是纯为了毕方身怀刀谱而来,天南派、凌霄刀,无不是江湖武人梦寐以求的武功,更何况这几派的重要人物多被毕方杀尽,秘笈几成无主,如何不教人心动觊觎?他之所以同管慎之、唐催等人日夜兼程,抢在这些人之前,一来自为了至亲大仇,雅不愿假手旁人,二来却也是因来者众人鱼龙混杂,异心难测,雅不欲与其联手。
毕方道:“那又怎样?剩下的人也还是一样的要追杀我。”俞清心想死在他刀底的人甚多,这等至亲惨亡的大仇,原是难以开解,道:“你攀山越岭的本事这样大,远远避走,以后隐姓埋名,让他们找不到你,也就是了。”
毕方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有甚么高明的见解,原来尽是在胡说八道。毕方堂堂男儿,给人追得如同丧家的狗子一般奔逃,自江南逃到蜀东,已经是丢脸之极。还要这辈子都充当缩头乌龟么?”伸指在红刀刀鞘上一弹,道:“我一身武功,都来自血人魔,为甚么不认?刀谱既然到了我手,我看过后便一把火烧了,也决不会交出去向人求情讨饶。他们有十个人追来也好,一百个人追来也好,我有饮血刀在手,把他们统统都杀了。”
俞清见过他在破庙里和悬崖上杀人的手段,知道他为人邪僻,并不将人命看得多重,说是要杀人,那便是当真要杀,道:“你杀得人越多,要寻你报仇的人也越多。你武功再高,总归不敌众怒。”
毕方哼了一声,道:“人总是要死的。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我生平做事,爱怎样就怎样,怎能为了多活几天,就向人摇尾乞怜?来人再多,至多便将我杀了,要我认软服输,却是万万不能。”凝视红刀,又道:“我这回到中原来,偷盗人家的刀谱,原本也没打算活着回去。”
俞清道:“你也知道偷盗人家的刀谱是性命攸关的大忌,为什么还要去做?”
毕方奇道:“咦,我不是说了么?我要练‘分筋剔骨饮血刀’,钦原没能教会我的地方,只好到别家的刀法典籍里去找。”俞清道:“你大可以寻到中原的刀法名家……”一句话说了半截,忽然咽住。
毕方笑道:“你糊涂啦,我学了你们这里人人喊打的刀法,叫哪一个刀法名家一看,不立时三刻把我绑起来宰了?”俞清默然,过了一刻,道:“你为了练一套刀法,便伤了这许多人命,唉。”
毕方道:“这套刀法既是古往今来一等一的武功杰构,为它杀几个人,又有甚么了不起?”俞清摇了摇头,道:“胡说八道!任是再高明珍贵的武学典籍,又怎及得上活人性命?”
毕方向他上下打量,似乎看到了一件十分可怪的东西一般,哂道:“那可奇了。我见你们中原武人,为了那些刀谱剑笈拼杀相斗起来,也不见得有甚么仁义。”顿了一顿,又道:“我原本也没打算杀人,可人家先要来杀我,我为甚么便不能杀他们?倘若我不是武功高过他们,他们早把我杀了。大家堂堂正正地交手,谁输了便死,也没甚么不公平。”
俞清觉得他句句歪理,却难以辩驳,只道:“你这般胡作非为,便是练成了刀法,也早晚送了自己的性命,又有甚么意思?”毕方笑道:“我一辈子躲在山里,多活上几年,几十年,那又有甚么意思?人生一世,不用来做些想做的事,混吃等死,便活上百年,也是枉然。还不如痛痛快快,死也好,活也好,总是真切活过一场。”
这几句话只说得俞清胸口一股热血涌起,脱口道:“你说得不错!”随即便觉不对,毕方所说“想做的事”,便是偷盗他人的典籍以为己用,自己如何能够点头称是?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却不是事事都能任意所至。”
毕方微笑道:“俞大侠,你的武功我是很佩服的。论起世事见解,却是无聊之极,不说也罢。”忽地伸出双手,按在他双肩上。
石洞中暗不见五指,俞清心中怦怦直跳,却不敢开口相询。
毕方向他凝视良久,道:“你睡罢。明天起来,使全了那套剑给我看。”俞清一愣,之前心中盘算着的几句话忽然脱口而出:“今天廖师兄和詹姑娘从这里经过,可见这山谷一定有小路可以进入,只怕不久便会有人搜到。你其实应该趁夜另寻落脚之处。”
毕方道:“另换地方,也未必不给人寻到。还是安安生生,先让你练完了那套剑再说。”俞清道:“你一定要看那套剑法,到底有甚么用意?这剑法虽高明,你也用不上。”毕方道:“我就是要看一看。钦原说顾长安一死,天下再没一人会使这剑法,我偏要见见。况且这几日里,我又多想通了三招。他们要杀我,可也没那么容易。”
俞清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只觉得身边这个少年便如那空气中浮动的香气一般,迷离不定,难以琢磨,芬芳馥郁之下,隐藏着无穷无尽的血腥残酷。
俞清在醉人的草叶清香中醒来,睁眼先见头顶一轮明月,光华皎洁,月周环绕着淡淡雾霭,瞧来既是美丽,又有些说不出的诡异之意。他记得睡时分明是在半山的石洞,可这时却身在一片草木之间,依稀辨出便是白日间在山谷烤过兔肉的那一处。
既如此,那溪水便也应离得不远。他想着,耳边立刻听见了潺潺流水,犹如音乐般起伏不定。他站起身来,向着那水声来处走去。
月光如霜,照得地下草木一片晶莹透亮。
俞清走到了那条小溪边,停下脚步。毕方站在水里,便如白日间他在溪水中洗剥兔子一般,只是他这时手里并没一物。
他身上也没一物。
俞清一瞬不瞬地凝视他。毕方身上血色极淡,被这明亮月光一映,更是白得透明一般。缕缕长发垂落下来,拂过他的肩头,胸膛上两朵淡淡的红晕……溪水不知何时满涨起来,一直浸到了他腰际,俞清看不真切,却下意识地知道在那流水下,是两条天底下最修长美丽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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