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不作声。上面郭全兴亦是心中感慨,过得一刻,道:“俞清,人孰无过,只消浪子回头,为时不晚。”俞清仍是不语。郭全兴道:“那毕方恶贼与你结交,原本便是深藏祸心,你如今将他首级取下,这里诸位皆是与集闲庄和真应观大有交情之人,决不会再来计较你受人欺愚,一时误入歧途之过。”
俞清惨然道:“郭三叔,我自己是非不分,并不是受人欺愚。俞清罪该万死,请你下来动手便是。”
话音未落,便听崖上一人高声怒骂道:“俞清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郭大侠对你好意解劝,你居然还起害人之心,当真是无耻之尤!”跟着呼地一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了下来,飞到中途,便磕在凸出的山石上,火星四迸。
俞清听出这人声音,正是那“十方一刀斩”唐摧,知他为毕方在集闲庄上杀了他两名爱子唐舒、唐卷,前来复仇。然他何以对自己这般詈骂,却是不解。凛然道:“俞清自认有罪,束手就戮,如何敢来加害郭大侠?”
唐摧掷石不中,只气得呼呼直喘,骂道:“你明明妄想骗他下谷,便与毕方那恶贼联手害他性命。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这一点诡计如何骗我得过?哼,老夫生平所见忘恩负义的奸佞邪徒,以你俞清为最。”
俞清恍然大悟,心道:“这些人在上面瞧不见毕方已然昏迷,还只怕我同他刀剑联手来对付他们。”其时天已全黑,谷口狭窄,众人手中的火把光芒照不到下方情形。又想:“你们这般推想我心思,那是将我与江湖上最令人不齿的恶徒宵小并行了。”刹时间只觉心灰意冷,再不想出口一句为己分辨的言语。
谷口众人低声商计,过得一刻,突然鸦静无声。俞清微感诧异,正要向上看去,突然间头顶倥隆一响,一块巨石挟风,当空坠了下来。砰地一声,砸在他面前地下,将草皮揭起了一大片。跟着砰砰连响,又有十余块石头坠下。
俞清心中雪亮:“这是要活埋了我们。”这谷里原极狭窄,十余块大石一落,登时几无转侧余地。俞清躲在洞中,一时却还不被波及。他将毕方轻轻放落地下,靠在一块山石后,转身出洞,正望见山崖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
俞清扬声叫道:“慎之!慎之!”
谷口众人正自推动山坡上乱石,向谷中滚落,听见他这两声呼唤,都是一愣。管慎之却应声答道:“我在这里。”
俞清道:“慎之,你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管慎之沉吟未语。一旁唐摧叫道:“俞清,毕方,你两个作恶多端,合当毙命此地——还有甚话要说?”他始终未曾听到毕方说话,心中疑忌越来越深,又道:“你先将毕方的头颅掷了上来,再教管公子同你说话未迟。”
俞清不去理会,道:“慎之,我对不住各位江湖上的朋友,今日唯有一死。只是死前尚有几句言语,要同你说。——你能不能到下面来?”语声诚挚,已带了求恳之意。
管慎之道:“好。”翻身便向谷下攀去。众人大多惊呼出声,郭全兴叫道:“管贤侄,不可冒撞!”
管慎之道:“不妨事,我自会小心。”向下攀了几步,在山壁上一个凸起处轻轻站定,离得俞清尚有七八丈远近,便不再靠近。俞清心中难过,道:“你我自幼义结金兰,誓同生死,难道你还信我不过?”
管慎之站立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到底要说甚么?”
俞清道:“你先叫郭师叔他们退后一些,我才能说。”
管慎之哼了一声,向上叫道:“郭师叔,请你们暂且后退,不必挂虑。”郭全兴听他语气似乎有恃无恐,心想这两人自□情深厚,说不定便能劝得俞清回头,向下又道:“俞贤侄,人固有一死,只是雁过留声,人死留名,你纵不顾自己声名,也要想想你陶师父这些年对你教导之恩。”说毕,领了众人向后退去。
俞清向上看去,谷口已不见了众人身影,方道:“慎之,我有一事相求,你看在咱们二十多年兄弟分上,且信我这一回。”
管慎之道:“甚么事?”
俞清道:“为阿闵报仇,寻找真凶。”
管慎之向他凝视半晌,嘴角忽地浮起一丝冷笑,道:“你叫我过来,便是要给那恶贼开脱?”俞清道:“毕方多造恶业,原是死有余辜,阿闵却不是他杀的。这人在毕方之后进朝义堂杀人,乘机便将罪名推在他头上。”
管慎之冷冰冰地道:“俞清,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听信你这等言语?”
俞清苦笑道:“慎之,我马上便要死了,又何必捏造言语骗你?我本想自己为阿闵报仇,现下……现下是不成了,这一件事,须得由你一力担当,为阿闵讨还公道。那凶手既能进庄出庄,并不惊动一人,恐怕竟与集闲庄大有渊源。我方才所以叫郭三叔领人退后,便是为此。慎之,你追索那凶手身份,须当一切小心谨慎。”
管慎之道:“你说完了么?”
俞清见他脸上神情,知他半点也不相信自己,又是情急,又是失望,道:“慎之,我同你,同阿闵,都是从小一起长大,情逾骨肉,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
管慎之哼了一声,道:“正因我深知你的为人,俞清,我才不会信你。二十多年兄弟情分……你现在来说这等话,难道便不觉有愧于心么?”
俞清心中一凛,道:“你话这是甚么意思?”
管慎之冷冷地道:“阿闵对你情深意重,你却忍心负她。若不是你执意悔婚,她岂能另嫁俞洪,又怎会死在集闲庄上?”这几句话便似尖刀一般,戳入俞清心中。俞清脸色惨白,道:“慎之,你自然知道,我不能同阿闵成婚,原是另有苦衷。”
管慎之冷笑道:“你有甚么苦衷?你编出甚么不能人道的鬼话,骗得了旁人,难道还……还骗得了我?阿闵从小对你倾心,情深一往,你这般行事,却对得起人么?”
俞清默然良久,低声道:“慎之,许多年前,你曾向我言道……”
管慎之截道:“小时候的一些胡闹,你做什么总一提再提?我早就娶妻生子,你若还记得咱们结义情分,便休拿从前那些言语来混我。”他紧盯俞清眼睛,缓缓地道:“俞清,你心中真正的念头,你道我便不知道么?”
俞清怦然心惊,道:“你知道甚么?”
管慎之道:“陶梦楼只传了你玄铁剑,却没让你执掌门户,你心中十分不甘,是也不是?真应观的掌门数百年来总由出家的道士出任,你纵是陶梦楼心爱的弟子,他也不能为你坏例。你要做武林第一等门派的掌门,娶妻成家这等小事,便只好放到一边。”他声音压得虽低,却掩不住语气中满满讥嘲忿恨之意。
俞清心中一片冰冷,哑着嗓子道:“原来你便如此想我。”
管慎之冷冷地道:“我从小与你一起长大,焉有不知你的心事?我知你因出身之故,一心一意便想出人头地,处处都恨不能压人一头。哼,真应观的剑宗传人,一剑独挑长乐帮的四大魔君,洞庭湖的一十六路悍匪,你年纪轻轻,早在江湖上闯下了好大的万儿。我兄妹俩不过是江湖草莽,怎及得上俞大侠的地位前程要紧?”
俞清默然不语,过得半晌,忽然拔出玄铁剑来,铮地一声,斩在面前一块大石上,火星四迸。他内力十去八九,这一剑仍是声势惊人。管慎之不由自主向后一让,随即扬起眉头,道:“我说出了你心事,你也不必这般恼羞成怒。”
俞清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既认定我是这等用心不堪,多说无益。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慎之,你我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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