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点里总有闲不住的人,打着怜香惜玉的名号搬了椅子拿了凉茶,还有更殷勤的竟然送来的一柄遮阳的伞,谢桢无心关注门外的闹剧,他检查完正门的箭塔便转身往据点里走,任凭左右之人一连喊了他好几声,他也未做停留。
季恒尚在据点外的山头上例行巡守,大概还要个半个时辰才能回来,谢桢回到自己的住处将统计出来的明细一一整理,每处箭塔都有些损耗,要补齐修整的零件不在少数,他需得罗列出来,再交予专门负责修理的人员。
谢桢依旧将一切做得游刃有余,凭空出现的那个长歌姑娘仿佛没有对他产生半分影响,他的笔锋平缓字字工整,修长的指尖稳稳捏住笔杆,垂下桌案的宽袖不染纤尘。
屋中的桌上还有早饭时用过的食盒和碗碟,季恒今日一早去当值巡山,怕他睡过头不吃早饭就特意早起了一刻,替他去将早饭拿回来才恋恋不舍的出门,清粥小菜加上炸酥的鱼骨和三丝春卷,谢桢不忍辜负这番心意,努力挣扎着早起吃了一半,中途几次险些直接昏睡在饭桌上。
屋里早饭的味道似乎都还没有完全散去,谢桢不知为何笔尖一顿,他思及片刻随即将已经写好的纸张尽数撕去又独自一人去了库房,他本想直接交予负责修缮的人,但总归闲着无聊,他幼时学过不少天工机甲,想要做些这种程度的修护应该不成问题。
库房在据点的另一端,他穿过激流坞的大半地界,一路都绕开了人多的地方,谢桢的身法很好,假若刻意放轻脚步自小路穿梭,根本无人能察觉。
他只身进了库房,又随手自袖中取了一根木簪将及臀的长发挽起盘在脑后,簪子还是季恒在孤山集给他挑得,明明是个做工粗糙的寻常东西,他却一直用着,叶云景给他的那些玉簪骨簪全被他扔去了一旁。
长发挽髻,露出的颈间白皙光滑,属于季恒的牙印自领口上端露出大半,犬牙留下的印子深红清晰,分外显眼,谢桢将袖子一卷席地而坐,借着外头的日光打开了手边落灰的木盒。
他的记忆很好,眼前可以清晰的复现出箭塔内部机括连接的模样,库房里寂静无声,堆放已久的备用零件都有积灰,谢桢边擦边找,挑挑拣拣忙上一会也就过了大半个时辰。
他长大以后就一直是个能将情绪控制的极好的人,谢桢有个不太好的习惯,他总有一种只要忙起来就可以逃避现实的错觉,他专注于自己手上的事情,外界的一切与他无关,即使是那种原本与他息息相关的事情,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他在库房一直忙到午后,既错过了季恒从山上回据点时被那小姑娘当场截住的窘境,也错过了季恒抓耳挠腮急得满脸通红的滑稽模样,他一直等到清点出所有要更换的零件才优哉游哉的走出库房,他抱着怀里沉甸甸的木盒从廊下穿行,打算从据点后方的箭塔开始修起,而事实是有些注定不会错过的事情,即使百般回避也无济于事。
那是激流坞倚山的后墙,有一处颇为隐蔽的角落,废弃的房间在上一次山洪中被冲毁了大半,这处地角本就潮冷阴暗不太适合住人,所以修整之后就一直用来堆放杂物,谢桢本是打算从这处废院借路绕去山脚箭塔的。
他驻足静静的看着院中的一切,少年同那个青衣姑娘拥抱在一起,小姑娘以手捧住季恒的脸踮脚吻上,年岁相仿的两个孩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当真是璧人一双。
有一缕阳光越过厚重的屋檐洒去他们身上,刚巧映在女孩皓白的腕间,玉石坠子通透澄明毫无瑕疵,季恒就那样站在那被她吻着,谢桢没有自己意想之中的愤怒,他平静的出奇,直至有风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谢桢才颇为戏谑的扬了扬唇角,他不得不承认,同样是踮脚献吻的动作,果然是漂亮的女孩子做起来要比他好看许多。,
谢桢在这一日离开了激流坞,他悄无声息的离去,任何人都没有察觉,他随意带了点行李,包袱瘪得有些可怜,给季恒的衣服和零食被人从孤山集取回来了,他把那些东西堆去了房间正中的圆桌上。
平心而论,谢桢还是觉得自己不亏,与季恒的短短数月,他是被放在心尖上呵护备至的那一个,抛去刚刚的那一点插曲之外,季恒给他的尽是甜腻与温情,他始终就没有什么期待的东西,眼下就算不上失落,季恒于他而言本就美好的有些不现实,时至今日也算合情合理。
叶云景掌权的谷中,谢桢永远是来去自如的那一个,他按照自己原来的计划将几个位置重要的据点一一走遍,他之前是想带着季恒来的,他想手把手的将这些东西教给季恒,想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少年有着旁人难以匹敌的坚韧心性,即便没有那一层亲密关系,他也觉得季恒是个可用之才,谭征离谷后甩下的烂摊子要是能够交给季恒负责他会很放心。
莫说是季恒,就是叶云景也难以追查他的行踪,谢桢花了半年的时间将前线的据点一一踩遍,他当真是一日也没停歇,辗转各地马不停蹄,最后的两个月里他不得不换了一匹马,先前那匹坐骑说什么都不肯再跟他上路,大有一副要被生生累死的架势。
年关岁尾,谢桢独身一人回了恶人谷,他已经许久没有回到谷中了,叶云景得势以后就将他护得很好,最多只是战事让他帮忙动动脑子,除此之外根本无需他操劳任何事情。
一别数年,谷中还是原样,季恒是入谷的新人,远不到能入谷享年宴的地位,谢桢一路奔波倦意十足,许是累得狠了,尽管知道季恒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他还是往每个擦肩而过的天策身上都多瞄了一眼。
季恒没有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事实上与其说是没有倒不如说是不能,少年人干净直率的笑脸根深蒂固的盘亘在谢桢的脑海里,他只要一有闲暇就会想起季恒恭敬又倾慕的喊他先生,可一转念便是少年男女在那拥抱接吻的场景。
谢桢径直去了叶云景的卧房,他身法诡谲俊逸,巡守的侍卫没有任何察觉,屋里陈设是叶云景惯有的铺张奢侈,谢桢合上房门见怪不怪的摆了摆手,烛火昏黄,床边跪坐的少年窄腰细骨眉眼如画,略施粉黛的面颊清丽可人,神情间尽是入骨缠绵的柔情。
等候叶云景的少年大抵还是个清倌,他大概是十七八的年岁,眼眸里藏着些许属于少年人的稚嫩,烛火下的谢桢一身黑衣墨衫,披散的长发凌乱散落背后,谢桢骨子里总有些文人狷狂的肆意味道,他越不修边幅反倒越有一股令人心驰的俊逸。
少年热切又迷茫的起身下榻,他猜想谢桢或许是来跟他争宠的,又可能谢桢才是叶云景想让他来服侍的正主,无论是那种猜想都不重要,他颤着腿根迈开步子想往男人身边凑上一凑,半步的距离也未拉近,谢桢抬手的动作迅疾无比,他傻呵呵的被点了穴道,再回神时已是动也不能动的呆呆站在了桌子前头。
等候叶云景的清倌身上不说不着寸缕但也没有多少蔽体的衣料,谢桢还算讲究,他以屏风将房间隔成两段,被点了穴的少年立在屏风外端,他自己合衣上榻,满身尘土的睡在了叶云景这张檀木雕花云锦做被的大床上。
谢桢是真的累惨了,他替叶云景打点了大半个前线,凡是谭征留下的烂摊子都一一收拾妥当,眼下也没有合适的人来接受,他这次回谷就是要领一纸调令,他一向习惯于自己解决祸事,既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因他而起,那他便全权揽过来。
谢桢搂着被褥睡足了一个时辰,饮宴而归的叶云景先是被干杵在那一动不动的少年弄得一愣,随即便清楚这是谢桢的手笔,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得赶紧解下身上外衫将那已经站僵的少年裹了抱起。
他风流随性,但大多数时候对枕边人还是体贴有加,他将少年抱去隔壁空房安置妥当,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重新埋进主屋,已经了无酒气的衣衫干净妥帖,只有浅浅的熏香味道。
谢桢的睡相并不好,他清醒时的那种偏执与要强在昏睡后都会变得烟消云散,谢桢自小就是这样,尤其是有什么心事的时候,心里越烦闷睡相就越歪扭,叶云景习以为常的抢走他怀里拧成一团的被角,又将枕头从他脸上拿开,生怕他就这么自己憋死自己。
叶云景的手不像剑客的手,修长的指骨白玉无瑕,除去薄茧之外都柔软光滑,他托起谢桢的后脑让他枕上自己的腿面,灰扑扑的墨衫客全无万花弟子应有的出尘气质,完全就是个在外面滚了一身泥回家还不愿意洗澡的熊孩子。
他毫不客气的戳上谢桢的面颊,消瘦许多的脸颊失去了那点被季恒日日投喂出来的软肉,他俯首理直气壮的迎上谢桢困意朦胧的眸子,另一只手得寸进尺的捏住他另一侧脸蛋狠狠捏住往外扯了扯。
“他亲爹是季铭,就是当年离开浩气随军平寇的那个将军,杨书涵养得他的,他们应当是世交,至于什么结亲婚约应该也是这么来的,不过那小孩的话,据我所知,他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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