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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鲤看了半晌,见外面雪势渐大,从窗漏了许多进来。这人还是浑然不觉,碎雪卧睡在他额间,又缓缓化作了水。

锦鲤看着,便觉负气。它与这人相伴了多月,从未亲近过,今日却被这胆大妄为的雪花捷足先登,凭什么!

锦鲤将瓷壁拍得作响,又将水搅得波荡,跃出水面又跌溅水花,只吵得男人眉间微皱,睁开了眼。男人的目光稍作迟钝,才转向了白瓷坛。锦鲤正好“扑通”落水,溅得小案上一滩水渍。

它想着男人该起身来抚慰它,谁知他不过是睨了一眼,便抬指隔空点了一下,又阖目休憩。锦鲤被这一点定住了身形,来不及甩尾,僵直地浮在水面。它张口欲叫,却只能吐出泡泡来。它心里生气,便想我近日都不要理他了,任凭他哄着劝着,我也不要理他了!

男人足足睡到了次日清晨,起身披衣时眉间仍是疲惫倦怠。锦鲤已定了一夜,心里从“我不要理他”,变作“此生别过,从此路人”,可惜男人既听不到,也看不懂。他掌心拨下些饵粮,锦鲤便觉浑身一轻,重新活动起来。它一能动,便忘记了前言,追着饵粮狼吞虎咽,末了还要蹭过男人的指腹,装作万分乖顺的模样。

男人肤色偏白,锦鲤绕他指腹时,便觉得他会一触即化,因他看起来心不在焉,又仿佛本就没有“心”,随时都能一睡不醒。锦鲤怕他真的会化,便用嘴啄了他的指尖,想要感触一下。岂料触感寒冷,却又非常软润。锦鲤大吃一惊,又啄了几下,直到男人垂来目光,被指尖的微痒拽回神识。

他拨了拨水,说:“没吃饱吗。”

他声音一出,外廊的朔风便停歇了。

锦鲤贴着他指尖游曳,翻滚一圈,巴巴地望着他。他便心下领会,转头望了窗外。此刻正在下鹅毛大雪,不宜出门,可是他偏生不与常理相合,便抬步向外去。

坐在台阶下的小雪堆突然抖了抖,露出个石头小人来。石头小人手脚并用,翻过门槛,将白瓷坛顶到了头上,摇摇晃晃的又追了出去,男人已经步入雪中。石头小人顶着瓷坛,跟在男人脚后,漫天飞雪似有忌惮,皆避而不落在他们身上。

锦鲤原本见他又不亲自抱着自己,很是低落。可出来了又见得雪掩苍穹,庭园覆白的景象,便将那一点低落抛去九天之外,兴奋地上下翻浮。

它常住内室,少见外景。只有遇着男人兴致颇佳时才能出门,今日是头一次出门见着雪天,亢奋难挡。一时间忘了形,蹦得瓷坛左右摇晃,石头小人脚步踉踉跄跄,在雪地上勉力维持,最终还是扑趴在地。瓷坛顺着雪地滑了出去,所幸的是没有翻砸,不幸是瓷坛依旧,锦鲤却摔飞了出去。

锦鲤在半空崩成一道金红的弓,一头栽进雪中,只留了尾巴剧烈摇动,惊恐地拍雪。不到片刻,便被人拎着尾巴拽了出来,它本作低眉顺眼的委屈状,结果入眼的是张年轻俊俏的脸,登时愤怒挣扎起来。

阿乙露出一口利牙:“净霖!这条鱼给我吃行不行?它这般的肥,清炖红烧都是香的。”

净霖早已驻步回首,说:“还给我。”

石头小人爬起身,扶稳头顶被压弯的草环,追着阿乙蹦跳,想要把锦鲤抱回来。阿乙偏把锦鲤拎在半空甩动,嬉笑道,“够得着尽管拿去。净霖,你这人真是无趣,整日就知睡眠,不如下山同我玩去吧?中渡之地广阔无垠,好玩的多了,与那天上迥然不同,保准让你眼花缭乱,忘了自己。”

若说锦鲤最恶谁,那便是这位阿乙了。他原身是参离树上的五色鸟,时常变作人来园中玩。每次一到,必定对锦鲤垂涎三尺,还要对净霖百般示好。锦鲤晃在空中只觉得头晕目眩,听得他又在引诱净霖下山去,便勃然大怒,偏对他无可奈何。

石头小人踢了阿乙的小腿,阿乙吃痛抱腿,锦鲤趁势挣脱。石头小人将锦鲤接了个正着,转头就要跑。可这锦鲤胖得很,石头小人只能搬动一半,仍留了一半拖在雪中,撒腿狂奔。锦鲤脑袋拖在雪中,被积雪撞了个满脸。它这下连泡泡也吐不出来,被磕得眼前发黑。

净霖将它拾起来,它还是瘫身不动,瞧着分外可怜。净霖将它看了片刻,它虚弱地张张嘴,便被送进了袖中。一入袖,它就立刻生龙活虎。净霖的袖自有乾坤,它浸在里边终于能喘上气,灵气充沛的盈满四周。它贴着净霖,说不出的舒坦。

这便是它定要赖着、黏着、霸着净霖的缘故,只要贴着净霖,便得净霖的灵气滋养。它虽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却分外迷恋这种被滋养的感觉,觉得这股灵气要比饵粮美味得多,它总是贪婪地吃不够。它自己都吃不够,岂能容人别人窥探?凡是靠近净霖的,便被它自觉划为来偷灵气的那一类,故而敌意深深。

锦鲤一边吞着灵气,一边凑头听着阿乙与净霖的谈话。

“下山去不成吗?你总待在这里,待一百年,待五百年都是一个样子,太寂寞了。”阿乙枕着双手,踢飞积雪,“你在天上也是这样么?”

关你屁事。

锦鲤冷冷地想。

净霖衣带伴风,只说:“找我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了吗?你这人未免太过寡情。在你心里,我也是那种人吗?”阿乙不屑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净霖的声音比风更冷。

阿乙经不住这冷,没出息地裹紧外氅。他下巴埋进了绒毛中,便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这样看着反倒男女难辨。他眼珠一转,望着净霖软声道,“净霖哥哥,东边有个妖怪欺负我,我又打不过他,你便下去教训教训他,无须要他性命,只要他断了手脚,让他从此老实听我差使,行不行?”

净霖步子一顿,侧目看阿乙。

阿乙在那目光里稍退一步,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匍匐巨兽。他畏惧地出了汗,面上挂不住,便轻哼一声,又踢一脚积雪,强撑着说,“你帮是不帮!”

净霖漠然地看了他半晌,说:“你这么想断人手脚?”

阿乙心下一凉,莫名怕了。他攥紧外氅,竟在这一刻不敢作答。净霖不再理他,抬步向前。

阿乙站在原地咬牙切齿,想不明白自己是哪一句话惹得这人不快。他又没要对方性命,只不过是想让对方断手断脚罢了,这有什么打紧的?值得他这样不给面子!

阿乙本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他姐姐是参离树神,掌管中渡之地草木生长,疼他得紧。他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中渡横行惯了,哪知道“乖巧”二字怎么写。当下受了气,便也不再追着净霖央求,转身化作五色鸟穿雪飞走了。

夜里净霖已入睡,锦鲤也贴着瓷壁呆立不动。内室未点灯火,庭园也漆黑一片。只听一点轻响,阿乙已飞进内室,化作人形。他将瓷坛抄抱起来,蹑手蹑脚地带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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