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霁心情颇佳,竟没骂铃铛,只说:“它跟着冬林弄出许多事情,现下又跑去了哪里?”
净霖轻敲了敲窗棂,沉声说:“它去找顾深了。”
顾深离镇往北去,他轻简上路,带着匹马风餐露宿。捕快的腰牌已递呈衙门,他的刀却仍留在了身边。钱为仕与陈草雨送他一程,他心中百般滋味,最终也只是化成一声叹息。冬林之死成了他的心结,他决意寻家,此生定要见一见爹娘。
顾深途径客栈,下马歇脚。他走几步,还未掀帘,便见脚下踩着红氍毹一直铺进了里边。他晃身进去,差点被这客栈里的陈设糊花了眼。
净霖正拭着手,边上一溜仆从静悄无声地等候着。客栈的老桌抬了出去,新置办了四角包金的,桌面擦得反光。茶盏碗筷一律丢掉,换做贵瓷象牙的。凡事都讲究至极,凡物都金贵至极,就差门面上也贴着俩字。
有钱。
正是这等俗不可耐的做派,方配得上净霖此刻的这张脸。他桃花眼潋滟,却不拘言笑。折扇并放在手边,帕子还叠得整齐,一丝不苟地叫人生笑,既觉得他娇生惯养,也觉得他脂粉气忒浓。
顾深认得这张脸,不想净霖这次还多了个伴。一个落拓不羁的年轻人锦袍裹身,坐在净霖对面。虽不见起身,但顾深已能料想他站起来后的压迫感。
净霖侧目而视:“好巧,顾大人。”
顾深觉他语气淡淡,不似“好巧”,反像等候多时。顾深卸刀入座,说:“不想在此遇着公子。”
“我也不曾想会在此遇见大人。”净霖说,“上回那骇人听闻的案子,已经结了吗?我路上听了诸多,反倒不知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我说的便一定是真么?”顾深自嘲一笑,“如今我已不兼差职,公子直呼顾深便成。”
“岂敢。大人既不为办差,怎会来如此偏僻之地?”
“为私事而来。”顾深顿了顿,“此地确实偏僻,又兼路途不畅,公子这般的贵人,又因何而来?”
净霖话音一滞,看向苍霁,说:“舍弟年幼,未曾出过远门,此番是带他游访名川。”
苍霁筷子一拨,花生便滚掉下去,坐他膝头的石头小人探手嗖地接了。苍霁方看顾深一眼,正见顾深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却皆心下起了疑。
顾深赶路辛苦,匆匆用了饭便上楼歇息。苍霁搁了筷,说:“他适才看我,我竟觉得他似能看破。”
“他生了双利眼。”净霖说,“此人虽是凡人,却不可小觑。”
“他若知道你我不是人,怎么不逃。”
“他怕什么。”净霖喝了茶,“他自幼孤身,走南闯北许多年,所见所闻皆超于一般人。遇着几个妖怪,不觉惊奇也是情理之中。”
“那铃铛跟着他做什么?”苍霁问道。
净霖不答,因堂中来人。他搭了折扇,点了点楼上。苍霁便抄起石头小人,抛了金珠给正掀帘而入的伙计,与净霖一并上了楼。
“我还未曾问过。”苍霁入内便说,“这铜铃到底是什么东西。”
净霖褪却外衣,随口答道:“一只铃铛。”
苍霁脚勾板凳,阻了净霖的去路。谁知净霖错开一步,便晃了过去。苍霁骑着凳子伸腿绊他,他又行云流水地差了过去。苍霁来了兴致,长腿回勾,净霖索性回身,苍霁正撞他身上。
净霖神色自若,说:“它若不是只铃铛,难不成还是个人吗。”
“那也说不准。”苍霁问,“你从哪儿得来的它?”
净霖说:“故人送的。”
苍霁便顿了片刻,净霖正欲抬步,便听苍霁问:“黎嵘送的吗?”
净霖缓露出诧异。
“九天杀戈君黎嵘。”苍霁脚踩凳栏,“听说这人修为大成,妖怪对他闻风丧胆。凭靠一把银枪统率了云间三千甲,是如今三界之主承天君的兄弟。”
也是净霖的兄弟。
君父九天君座下共八子,早年血海之战丧失五位,安然晋列君神之行的只有三个。一为承天君云生,二为杀戈君黎嵘,三便是临松君净霖。除此之外,在九天境初设之时,为镇八方平定,又外收东君与菩蛮君两位,共组九天六君,分治一方。换而言之,现如今的三界共主,以及这位杀戈君黎嵘,皆是净霖一脉相通的兄弟。他五百年前弑父杀君后遭遇围剿,除了真佛坐镇,也少不了剩余四君的功劳。
苍霁从妖怪口中得知,多数人认为,临松君净霖之所以败北,其缘由正是这个杀戈君黎嵘。因为他率云间三千甲正面应战,与净霖打得血海翻覆,两败俱伤。临松君泯灭之后,他也沉入血海之中,从此长眠不醒。
这样的人,净霖竟用了一个“好”字。苍霁捉摸不透,反生兴趣。
“你既然待他兴趣颇浓。”净霖说,“不妨去通天城,期间陈列九天诸神的神说谱。黎嵘名列承天君之下,翻个页就能见得。”
“我对他的兴趣不比对你。”苍霁说,“你人在此处,我何必舍近求远。”
“他与铃铛没干系。”净霖还真偏头想了想,说,“这铃铛来历平平无奇,到我手中许多年,过去从未有过奇特之处。不想我睡了一觉,它便通了灵。”
“好罢。”苍霁了然地抱肩,后靠身看着净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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