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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夜似梦,川子辨不清真假。他身上阵冷阵热,只是这样走着,好像便能走回家去。他在后半夜触到自己浑身滚烫,泡湿的衣裤兜风夹凉,他烧得眼前晕眩,连自己的喘息声也隔去了云端。

川子栽倒在地,起身不能。他似听得了犬吠,一双靴踩过荆棘枝叉,止于他的眼前。

川子烧得凶猛,身上被人擦了一遍又一遍,额间的冷帕更是彻夜不停的更换。妇人倚坐在榻边,为他低哽拭泪,那玉似的手拨开他的湿发,一次又一次地轻抚在他额头。

川子在梦中是惨白的,他像是陈列在日头下的尸体,除了供于暴晒,再无用途。他是如此的贪恋那手指,它让他记起了一个女人,却忘记了她的样貌。接踵而来的疼痛已使得他招架不住,他离开了家,好似永远也回不去了。

川子不知所谓,他只是在这烈火一般的煎熬中啼哭起来。他畏惧着一切,因为他记不得娘的样貌了。他唯剩的勇气被病痛剥夺,变回毫无防备的稚儿,啼哭便是唯一的发泄。

妇人环住了川子,那温柔暖和的肩臂成为川子躲藏的堡垒。他倚在其中,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昏暗。

川子醒时天已大亮,他呆傻地侧头而望,不记得逃跑,也不记得瑟缩。他望着窗外景,像是很久不曾见过花草。

门开时进来个男人,生得虎背熊腰。他照川子的床沿坐下,探手摸了川子的额。

“稍等片刻。”男人声音洪亮,“粥便来了,吃些东西再开口不迟。”

川子目光挪向他,男人不由暗赞一声,见川子双眸锐利明亮,瞧不到半分该有的害怕。

这一双利眼,却并非天生。

“我姓顾。”男人正色道,“单字志。此处乃沿江镖行,不必害怕,昨夜便是拙荆在陪。我们夫妇两人虽尚无子嗣,却已有徒弟七八,不是坏人。待你能开口之时,告知家乡,我便差人送回。”

顾志光明磊落,川子却没能归家。因为他能够开口之时,脑中却空白一片,休说家乡,连娘是何等模样也记不起来。顾志夫妇带着他屡次沿江上下,在城镇间多般打听,却始终未寻得川子家在何处。顾志不忍将他置于旁人,便收在膝下,成了小徒弟。

“既记不得名,便随为师姓,就叫顾深吧。”

顾深从此为寻个“归”字奔波半生,他先任镖师,后担捕快,日子清贫,脚却从未停过。不论是沿江诸城,还是南下众地,他都挨个寻访。可是哪里都是陌生地,“娘”的记忆逐渐被师娘的温柔填补,“爹”似乎便该是顾志那样顶天立地的好汉。

可是他亦不明白,自己怎地还不停下来。他像是被推动着,在这场漫无目的的跋涉中跌撞前行。他背负着自己的债,此生都没有尽头。

铜铃清脆,顾深已追到了山神的身后。他慢下脚步,走在山神身侧。山神被藤条积压,已经变成拖泥而行的丑陋怪物。

顾深近一步,便觉得心中柔一分。他问山神:“……你可识得我。”

山神柔情似水的环抱着小野鬼们,对顾深视而不见。顾深跟着他,自己尚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跟着他。顾深像是着了魔,变得不由自主。

苍霁背起净霖,踏步凌身,踩着摇晃的树枝追上去。他们俯看下边,草丛间奔跑而出的小野鬼越来越多,它们追着山神,山神来者不拒,将它们妥帖地安放在藤条间。

“如此多的小野鬼。”苍霁说,“此地死了多少孩子。”

“成百上千。”枝头风盛,净霖和石头一起拽紧苍霁的衣,被风吹得长发飘散。他说,“他们将人捉来囚禁在此,强迫女孩儿们接客,诞下的孩子再转卖出去。你看城中屋舍修筑分划严明,孩子诞下来如何能好好照料,卖不及的便死在城中。”

“全埋在了山间?”绕是苍霁铁石心肠,也须被这漫山遍野奔跑的小野鬼们惊骇到。

“许是喂给了邪魔。”净霖指尖收紧,陷入难见的空白。苍霁看不见,说出这句话对净霖而言绝不容易。

“稚儿亦是凡体肉胎。”苍霁说,“人便这样对待人,作践至此,反倒连猪狗都不如。那邪魔盘踞此地时日不短,又由人投喂,只怕不好对付。”

“想来确实不好对付。”净霖拨开苍霁的发,让他看向山神,“他非神非妖,亦不是邪魔。他诞于此地,由群山天灵加注,方才得以化成这个模样,能够行动自如。你知他是谁吗?”

苍霁见山神蠕动,无数藤条像蛇蟒一般延爬,可是小野鬼们分毫不觉怕,它们安详地躺在山神的臂弯中,听山神在月下哼唱,带着他们摇动在星夜。

他们皆唤他为“娘”。

苍霁有些艰难地确认道:“莫非是顾深的娘?”

“是顾深的娘。”净霖道,“亦是这世间所有在此罪途中饱经离苦的儿女们的娘。”

所谓万物生灵,草木亦有心。群山听得见儿女们经年累月的哭声,亦看得见无数追寻至此的母亲。山中之城坚不可摧,群山日夜聆听,那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的哭喊浇灌着天地灵气。在这愤恨与憎恶之间仍饱含着最为赤诚的爱意,人神共愤之事未引得九天垂青,却叫山石为之所动。

顾深的娘兴许也曾追至此处,不知是多少年前,强壮的妇人倚墙而听,为城中彻夜不息的哭声肝肠寸断。她亦追了半生,追得白发遍生,追得双目已瞎。

吾儿,吾儿。

群山之外的呼唤经久不衰,山石随人垂泪,草木因唤得心。它们变作她们,成为非人非妖之物。

“其中若也有顾深的娘。”苍霁说,“她为何不理会他。”

“顾深离家时不过六七岁。”净霖说,“如今已过了三十多年,即便他娘仍活着,也不一定认得出。”

苍霁停了身,他居于树梢,见群山风啸,似乎也能听见那一声声呼唤。

“我不明白。”苍霁说道。

难道顾深多年艰苦,半生所累,便为得是一场素不相识的相见。即便苍霁不知苦,也在这一番咀嚼中尝得些苦涩。他舌尖化开的是锦鲤初识人情的味道,从冬林到顾深,皆是一个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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