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淮西(7)
午后,彤云密布的天空终于纷纷扬扬地飘洒下雪花,西北方向刮来的朔风卷动飞雪扑入车帘。吕祉索性撩开幕布,涌动的冷意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他看着一队队打着绑腿的士兵,手执长戈踏着遍地琼花,沉默地超越过车畔。青山巍峨流水不改,而时光流转换了人间。重新走在这条通往蔡州的要路上,熟悉的陌生感让吕祉想起了许多本以为早就忘却的往事。
“学生打算在初十夜间分兵四路,趁月夜进袭敌营,出其不意,杀他个落花流水。高公以为如何?”
“只听说雪夜袭蔡州(指李愬指挥下奇袭蔡州城),没听说月夜袭敌营。何况敌众我寡,还是以持重为上策。”
“正因为敌众我寡,所以才用奇袭。”
“孤注一掷,书生之见。”
即便是今日他还记得,大珰轻蔑的眼神像刀一样将他的心刺得鲜血淋漓,可他却只能报以礼貌地沉默。此时面前再次幻化出那人白净肥胖的面容,他的嘴角不由略微扬起,像是回应讥讽,格外大声地说道:“这回雪夜下蔡州真是正当其时。”
“安老,你的话语中有怒意,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坐在吕祉身旁,双眼蒙着白布的岳飞好奇地问道。
“并非如此。”吕祉惊讶于岳飞的敏感,慌忙掩饰道,“我是想到明日即可抵达蔡州城下,与王太尉一军会师。这场大雪一定已经让伪齐的守城将领疏于防范,我军即可一鼓作气拿下此城,将蔡州建设成挺进中原的壁垒。刚刚就是想到这里,不胜欢欣鼓舞。”原来王贵在岳飞援军到来之前已经以劣势兵力击败来犯伪虏联军,并且追击出境直指伪齐重镇蔡州。岳飞正是倍道与王贵会师。
岳飞总算在众人的劝说下,同意行军之时暂不骑马,但单调无聊地路途让他好生气闷,不由一反常态地多说了几句。“安老,不要怪罪我适才的唐突。我天生便喜欢听人说领兵打仗的事情,久而久之地琢磨出了一些门道。别人和我谈话,但凡涉及到兵略,就是有一个字咬得略微重了,我都能猜出他的心思呢。”岳飞爽朗地笑道,“比如安老刚才说的话,就隐隐有急躁的态度。我用兵,却是从来不以怒兴兵的,务必求谨慎二字。哎,为这较真的脾性也着实惹了些麻烦。”
吕祉见岳飞谈兴方浓,且他谈吐亲切并不以官高而倨傲,甚至愿意跟自己这个外人聊些私事,与韩世忠刘光世等人的态度截然不同,不禁心中感动,“愿闻其详。”
“近的就不说了,省得招惹是非,说个年轻时的故事吧。”岳飞冲着吕祉的方向微一扬头。虽然他蒙了眼睛,吕祉还是能感受出愉悦的笑意。
“当初我在宗留守(宗泽)麾下听令,特别喜欢野战,从来不按规矩布阵,虽然能够打胜仗,却着实惹得老人家忧心,总觉得我这样用兵是不走正路。我呢,就像刚才跟安老说的,早猜出宗留守的心思,却同样不认为有改正的必要。这样过了些日子,老人家终于忍不住,有一天把我叫到内室,告诫我如此打仗不是古法,然后拿出一份收藏多年的阵图交给我,让我仔细研习。我当时高兴地紧,不是因为得到了阵图,倒是觉得找到了一个反驳老人家的机会。”
“宣抚难道没有看那份阵图吗?”吕祉虽然熟知岳飞的这段往事,但还是被岳飞的叙述勾起了兴趣。
“非但看了,还仔细地做了标注,一天之后就能背着画出来,委实收益良多。”岳飞完全沉浸在回忆中,“不过,我年轻时就喜欢跟人在军事上争短长。所以,当宗留守几天后检查我的功课时,我大言不惭地跟老人家说,小将兵力寡薄,其实不能按图索骥。何况……”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吕祉抢先道。
“安老,你居然知道!不知又是我幕中哪个人传的闲话?”岳飞讶然叫道,继而半是自豪半是遗憾地摇头,“哎,听故事的人该让讲故事的人亲口说出结局的。”
吕祉暗道一声惭愧,他是占了知道史书的优势,其实不能跟岳飞的敏锐相比。他没有回答岳飞的问话,反而道:“宣抚讲得颇有深意,值得仔细体会。”
“哪有什么深意!若是要体会战阵上的事,安老直接问我,我们一起探讨。只是我脾气直,碰到用兵上的方略,只要自己以为正确的,连宗留守都敢得罪,实在负疚得紧。”
吕祉方才意识道,岳飞说了这一大圈,其实还是不放心自己无意中说得那句“蔡州必可下”,为可能发生的争议向他预先进行解释,他回应道:“刚才宣抚说的不以怒兴兵,我已经理会了。不过若是宣抚陷入进退不能的地步,又会怎么做呢?”
岳飞罕见地皱起了浓眉:“安老,进退不能可是绝境吗?你这可难为我了。我带兵还从来不曾陷入这样的境地,想来今后也绝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还请朝廷放心。”他重重地拍了拍吕祉的肩膀,就像对待自己的僚属,似乎这样的举动能够把自己的信心传递给他们。
午后的阳光透过密布的云层洒在岳飞青春的面庞上,因为恣肆的回忆,鲜明生动的表情取代了平日的庄严肃穆,显得他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几岁。
这个问题该问五年后,或者是一年后的岳飞,吕祉苦笑着想到。不,我希望岳少保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暗暗握拳。“宣抚的心意,我一定会妥为转达。”
作者有话要说:
吕祉得回忆直接取自姚老的《李自成》,不过姚老参的也是忠肃集。岳飞的性格,大概就是这种明面庄重跟熟悉的人飞扬吧。
第19章 淮西(8)
从鄂州出发在经过了穿越大别山的长途行军后,岳飞率主力到达了瀙水北岸的遂平县城。这个小县城是楔入伪齐境内的一颗钉子,依水环山,地势绝佳。此时肆虐两日的风雪初停,天色晴霁。吕祉当着早已等在城门前迎候的王贵诸将面前,亲自从车上搀扶下岳飞。这样亲密的举动,难免引起了一阵小声的议论。他甚至再次听到了“泼汤尚书“的诨名,但只一笑并不以为意。自有副将安排大军的食宿,岳飞却不肯耽搁时间,他不待吃饭,就在县衙内召开军事会议,命王贵董先等人汇报军情。
吕祉这次才算见齐了岳家军的主要将领,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仔细听取诸将的发言。
王贵作为前沿主将,首先说道:“我军自追击伪五大王到此,未曾有虏、伪前来袭扰。据探报李成五日前率伪军自东京南下,已增援蔡州。伪五大王军除与我军襄阳等地力战伤亡外,合兵后仍应在四万以上。”吕祉注意到,王贵说话时,态度极其恭敬得体,但并未浪费时间慰问岳飞的病情;而其所叙述的内容则不离基本的形势,却并未提出任何建议,这是一般军中主事者才会有的习惯。显然王贵作为岳飞的第一副手,对于如何恰当的表现自己的权威已经相当富有经验。
岳飞也同样没有表态,倒是牛皋大声道:“如此正可将五大王与李成做一锅烩,省了宣抚相公多少的事情。”
吕祉捻须一笑,牛皋这话最符合他的心意。
“伯远,这样的好事大家自然都盼望,不过你也清楚,诸军只随身携带七日粮。如今只恐大雪封山,转运不便。万一要是顿兵城下,到时候进退两难,有你的好果子吃。”说这话的是董先,他跟牛皋曾在伪齐长久共事,比其他人关系更亲厚,所以并不顾虑开口驳斥会伤害同僚的面子。
吕祉想了想,他虽然知道历史上岳飞并不曾攻下蔡州,但是从目今的发展看,历史已经逐渐偏差了原先的认知。他看张宪不在场,还是说道:“牛太尉当初曾经三日下随州,想来此次必然是胸有成竹。”
牛皋连说不敢当,胸膛却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谦恭背后却也隐藏着几分矜夸。
岳飞虽然只能听到吕祉的讲话,却已经明了他的态度。他也不再让诸将继续讨论,干脆总结道:“官军在此间足有两万精锐可堪披挂,伪齐军四万人自然是不足虑。但今日之战关键在于速战速决,现在天色已晚,不便决战。明日当夜半出发,待我亲自向度形势。吕尚书不如就留在县城坐镇。”
吕祉这是第一次见识到岳飞的谨慎,果然马车上那番话不是白说的。他笑道,“我看宣抚的眼病也尚未痊愈,不如就留在县城坐镇,待我为宣抚一探伪齐虚实。”他这是有意拿岳飞刚刚的话将岳飞自己。
“安老,”岳飞无奈地叫着他的字妥协道,“你既然这么喜欢跟军汉们一道上阵,记得明日跟紧我的大纛,不然军前有个闪失,让我在张相公面前如何交代?”
吕祉以手做刀,挥刀虚劈,“好让宣抚知晓,本部院却不只是个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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