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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两字叫得吕祉刺耳,他“爷爷”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这人只可算个“屁”。可他还硬堆出一副笑脸,“路引在此,不成敬意,您多关照。”说着,他从腰袋中掏出一贯铜钱,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

这自然不是什么路引。当时防江,边关州县行人须得有宣抚司发的路引才能通行。譬如,鄂州有一士人想渡江北去,因为没有鄂司的文牒,硬生生被困在城中许久,想尽了解数,就是不能成行。后来他托关系托到了岳飞,这才算脱了困厄。吕祉此举自然是想探查刘光世的戒备措施是否到位。

步卒把钱放在手中掂了掂,又捻起一枚放到嘴边,用牙齿使劲咬了几下,依旧冷着脸骂道:“直娘贼的,雏儿倒是有钱,竟然是足贯,甚是上道!”

足贯的意思是一贯确有百钱之多。当时给好处多是省贯,八十钱即可做一贯。

吕祉本以为这步卒会放行,不意此人只道:“恁两人不许走动,只在这里等。”这次步卒不再自称爷爷,想来是看在一贯铜钱的面子上。他将甲叶子抖得哗啦作响,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吕祉见他走得远了,立时收起笑容,低声问道:“李忠,你可看清楚了?”

李忠凑过头,“那厮虎口上明明白白刺着左军咧。”

吕祉颔首,姐妹俩所言不虚,果然是郦琼麾下。然而他想到那个步卒已经是效用,却依旧干出这等下流勾当,心情愈加恶劣。

步卒很快回转却不是一个人,另有一名武官模样的人,跟随前来。那武官不待走到近前,便瞪着眼睛喝到:“兀那两人,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节吗?没有路引的便是伪齐的细作。与我拿下。”

吕祉闻听此言,真不知是喜是忧。他不及反应,原先的步卒已经扑到身前,伸出数天不曾洗过的黑爪子,在他浑身上上下下地摸了起来。步卒摸到他腰间时,还特意停留片刻,把那褡裢带子攥入手中狠扯几下。

李忠气急:“贼厮鸟,怎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人钱财?”

武官上前,啪地狠扇了李忠一巴掌,当即在他黑脸上打出了五条手指印。“伪齐的细作,直该千刀万剐。”

李忠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大骂道:“你这厮,哪只眼睛看到自家们是细作了?空口白牙诬蔑良民,报上名来,跟我一起去见官。”

吕祉此时简直哭笑不得,真要这样被扭送到庐州,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这时,那步卒已经将褡裢翻了个遍,点检完里面的十几贯铜钱与一些散碎银两,将数目报与了自己的上司。武官的口气方和缓了些:“你们既然说不是细作,如何不见了路引?”

吕祉按先前的设计答道:“路上走得急,不知遗落在何处了。还请两位军爷行个方便。”

“呸!”那武官重重啐了一口,“你这贱种,把自家当做什么样人了!自家们岂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只是念在出外不容易的份上,你两人长相良善也不像个坏人,难免发些善心,饶过这一遭。然而大晚上的,两个贱种让爷爷们辛苦了好一番,不免留下些孝敬的钱财。”

吕祉与李忠对视一眼,都不发话,且看这武官如何处置。

武官原也不打算询问两人,只挤出个冷笑,威胁道:“天公地道,这十五贯铜钱,自家们只拿走三贯,余下的散碎银两动也不动。你们进入城中后,见官之类的浑话,提也不要提。敢提起时,一并做奸细拿了,到时候凌迟处死,不要怪自家没事先分说明白。”

言罢,武官将褡裢还给吕祉,催促两人赶快进城。

耽搁了这一遭,天色已黑,原本排起的长龙已然消失不见。几名步卒扯起吊桥。沉重的城门吱吱哑哑地响着,在吕祉李忠身后合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南宋初期,很多人在一只屯驻大军中犯了罪,到另外一只屯驻大军中躲藏。也多地方上犯罪,投到军中躲藏的。宋代效用兵是较高级的士卒,一般刺手也有个别不刺字的。

第32章 千古英雄手(12)

李忠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进城之后依旧一路唠叨。

吕祉一边闲听着,眼睛却在打量太平州的街市景色。当时虽然已经过了正月,依旧间或能听到本地居民燃放爆竹的砰砰声。有些人家门前,还按照吴地风俗安放了火盆,用于燃烧豆秸、干柴甚至带叶的青枝。这是为了乞求新的一年能够受到昊天上帝的保佑,而旧年景的晦气也就伴随着一缕青烟消散于无形。

烟雾笼罩中的府城本应是一片祥和气氛,然而火盆前聚集的流民却撕下了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这些人衣衫褴褛,多是妇女与孩童。天气虽然开始回暖,但时已落日,晚来的冷风依旧吹透了他们单薄的麻衣。四五个垂髫顽童甚至赤着双脚,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冻得青紫相间。他们三五成群,聚集在火盆边,顾不得呛鼻的烟尘,汲取仅有的一丝暖意。

街上又常有脸上刺字的刘家军士卒出没。这些人大概多是刘光世引以为豪的八千回易军的成员,是故没有进驻庐州。打眼看上去,或老或少,身形瘦弱不堪披甲,形容却一个个凶恶得紧。那些街面上的店户,不论是否打样,军汉们只要是想进去,便大踏步地如入无人之境般闯进门。甚至有些无聊的,竟以鞭打流民为乐。他们挥舞铁锏殴打聚集在火盆前的流民,一棍下去便在背上抽打出一道血痕。

吕祉在鄂州的时候,虽说不上人人安居乐业,至少见到的还是国势粗安的情景。不仅集市繁华,街上也几乎看不见军中的士卒。偶见一两个刺着字的,大多负有任务,所谓的民不知兵即由此而来。

眼不见心不烦,可眼见得多了吕祉委实觉得头疼。

李忠还在教育自己的上司:“人在江湖行走,就要守江湖的规矩。相……主人,适才一出手,便让那不长眼的贱吏看出是个雏儿。显阔绰却也不是这么个显法。他又见你身上有把宝刀,自然会起了歹意,要趁机多讹诈钱财。”

“不经这么一遭,还不知道六哥是行走江湖的老手。依你的意思,那步卒自己贪了便罢,何必又找来自己的上官,让他也分一杯羹?”吕祉心中早有成见,还是仔细询问李忠的想法。

“正可见刘光世一军中,上下勾连,盘根错节!”李忠搓着手感叹。“哪像俺们韩家军,只晓得上阵厮杀。这厮贱吏,心思却全用到这些花花肠子上面。”

李忠直呼刘光世的名讳,也是不屑到了极点。他原先在军中虽然也难免做些对盘剥平民的勾当,毕竟武人性子直率,心眼里还是只看得起勇将猛将的。

李忠这句话正说中了吕祉的心事。不承想刘光世一军借捉拿细作的正事也能做搜敛百姓的由头,且是组织严密,各有分工。所谓法不责众,责众必生事,然而不责众又如何能够治军。这两难之选若想不负君恩,单一个殚精竭虑已经不能够了,未来甚是堪忧。他不想让李忠看破内情,只笑道:“六哥,辛劳一天,咱们先填饱肚皮去。”

李忠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一道往西,所见逐渐繁华,辐辏云集商贾遍地。间有勾栏瓦舍,聚集了不少帮闲,震天价的喝彩声打赏声闻于四野。吕祉想到琴娘柳娘两姐妹就曾在这些地方歌舞升平,不禁略停了脚步。不想当即便有乞讨的流民撞上来拉住他衣襟要钱,随从李忠大吼一声,方吓得那人抱头跑了。

吕祉选定歇脚的茶肆紧邻着淮西一军的粮仓,规模甚大。此时弯月已经爬上了树梢头,茶肆门前依旧人来人往。

李忠看见茶肆门前张着红灯笼,便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宋时的规矩,茶肆并不仅卖茶水饭食,大一些的可以经营住宿,而以灯笼为号的,则意味着此间店铺兼可提供特殊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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