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哲看着成才的眼睛。虽然成才没说话,嘴抿得紧紧的,嘴角还微微颤着,可那双眼睛那么亮,好像天上的星光月光,河里的波光都落在了眼底;那双眼睛里藏着那么多话,吴哲能从里面读出意外、惊喜、感动……
吴哲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神情郑重,他要说出他一直想说的话,他希望得到一个一生的朋友:
“成才,我这人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从芥子到须弥,从石器时代到纳米时代,纵横十万里,上下五千年……想得多,可缺少行动力,所以我佩服你和三多的踏实。三多和我像是两个极端,他从不多想,只凭本性去做,却做得比谁都好。你呢,介于我俩之间,想的不少,为了自己的目标能拼尽全力,任何时候都不放弃自己。三多那种本事近乎天赋,一般人做不到,我也学不了,所以我觉得,还是你的专注和坚韧更值得我效仿。”
成才没想到吴哲会这样评价自己和许三多,连忙说:“吴哲,你别这么说。我比不上你和三多,我……不是个合格的兵。”
吴哲话题一转:“你知不知道上次三多为什么要复员?”
成才:“三多只说出了一次任务,其他的没跟我说,不过我猜到了一点。”
吴哲:“是啊,涉及任务嘛,必须保密,我就跟你说点不需要保密的吧。那次任务其实是老A一次很普通的任务,虽说三多遇到的情况比较特殊,但是我们这批南瓜中只有三多一个人反应最强烈,强烈到要求复员的地步。你说他这是怎么回事?”
成才:“三多从小就心善,连杀猪都不敢看,所以执行那种任务对他来说比别人难呗。”
吴哲:“你真这么想?其实,我们在特训时就知道老A是干什么的了,而且,三多可是那次毒气考核中表现最好的一个。你不觉得这挺矛盾的吗?”
成才愣住了,他还真没想过这些。吴哲却显然想过很多,而且已经有了答案,所以几乎没有停顿地说了下去:
“我一直在思考那次毒气考核的问题。我问过三多,也问过薛刚老佟他们,大家都接到过可以撤退的命令,我想你也接到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认为撤退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当然,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演习组织者的真正意图是希望我们继续前进。
“三多是前进得最坚决的那个,他甚至脱下了防护服。所以,后来知道三多要求复员的时候,我很震惊。我一直想:三多这是怎么了?他在毒气演习中表现那么好,在最绝望的时候尽了最大的努力,为什么这道坎儿他就过不去?是那场演习出了问题,还是那次任务出了问题?”
成才紧紧盯着侃侃而谈的吴哲,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如此专注。吴哲感觉到成才的视线灼热得如同出膛子弹的弹道,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深入到成才的心底,不禁微微一笑:“成才,我是看到你回到老A才想明白的。”
“我?”成才瞠目结舌——怎么和吴哲谈话总是这么出乎意料呢?
“对,你!”吴哲斩钉截铁:“听三多说你在草原上成了没有子弹的枪王,看到你又回到了老A,我终于明白那场毒气演习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人性如此复杂,像一个多切面的立体,这是一场演习能全部考核出来的吗?三多在毒气演习里因单纯而强大,但是那场演习没有考查出三多在面对生命与军人职责的冲突时的软弱。
“成才,我们是军人,是国之利刃,说穿了,我们是以武力维护国家利益的人。而且,我们老A是站在战争最前排的,直接承受战争的所有残酷。战场有战场的规则和伦理,这与和平环境下的规则伦理是有冲突的。面对这种冲突也需要勇气,三多就是因为没有做好这种心理准备才过不了这一关。成才你呢?你做好准备了吗?”
成才的嘴抿得很紧,手不自觉地用力抓紧了狙击枪,说:“我准备好了!”
吴哲却“噗哧”一声笑了,伸手去捏成才的脸:“成才,你这一紧张,倒把你这俩酒窝给抿出来了,多破坏气氛啊。”
成才本来满脸严肃,现在却被吴哲弄得哭笑不得,只好一边扒拉着吴哲的手一边说:“行了行了,别开玩笑,快放手!”
吴哲嘻皮笑脸:“不叫‘哥哥’就不放!来,快叫‘哥哥’——”
成才忍不住就用上了格斗的功夫,吴哲当然还击,两人转眼就在草地上扭成一团。然后擒拿格斗渐渐变成了挠痒痒,你挠我一下,我挠你一下,两个人都笑,直笑到喘不上气了才停手。
躺在地上等呼吸平复了,成才才问:“吴哲,你真的敢和我一起上战场?”
吴哲:“有什么不敢的?实话告诉你吧,你离开老A之后,我和那烂人争论过,所以我知道他对你的评语,我可不认为他说的都对。三多在那场演习中彰显了长处,却没有被暴露出短处;你暴露了短处,却没有发挥出长处;我呢,怀疑有余,单兵素质却还差点火候……呵呵,说了这么多,我无非是希望你能明白,那场毒气演习有其片面性,我们当然要补上自己的短板,可也别因为它就把自己的长处也一起否定掉了。
“这次回来,我发现你变了很多,变得跟以前大不一样,都有点不太像你了。其实,我挺喜欢你原来的样子,为了目标拼命的那股劲儿让看的人都觉得来劲。而且,”吴哲轻轻地笑起来:“你以前可比现在笑得多,我就喜欢看你那俩酒窝荡啊荡啊,笑得像朵花一样。”
成才笑了笑,久久地凝视着星空没有说话。
墨色的天幕如此深邃,吸引着视线深深地沉溺;而星光如此灿烂,让人恨不能飞升起来去接近。还有身边吴哲的气息,如此宁静,如此安然。成才几乎是本能地知道,自己将会永远铭记这个夜晚,铭记身边这个人,就像自己走到哪里也忘不了那一片草原。
刚离开老A的时候,成才耳边时常轰鸣着袁朗的那些评语:
“你太见外!”
“你从来没付出感情!……为一个结果虚耗人生。”
“我们不敢跟你这样的战友一起上战场!”
……
即使一个人在草原上狂奔,跑到筋疲力尽,四肢脱力地瘫在地上,那些话还是一遍又一遍雷鸣一样地在脑子里响着。终于有一个夜晚,成才又一次独自狂奔,在草原深处嚎啕,在心里呐喊:“我错了……我不该离开七连……对不起……六一我不该丢下你……对不起,27……我应该拉住你……我不该当逃兵……”
那是成才最后一次痛哭。哭过那一次之后,成才心里慢慢平静下来:既然错了的已经做了,做了的已经错了,那还是想想为啥会错,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怎么别再错吧。
于是成才一次次回想,想自己这一路来的错处,也想别人对自己的好处。想啊想啊,成才发现,自己想得最多的人,除了许三多,就是吴哲。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成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啊,以后见不到他了。平常心,平常心……”
成才一直喜欢吴哲,这不仅因为吴哲有文化,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更因为和吴哲在一起,谁都会觉得愉快。所以离开老A,成才最舍不得的人,除了许三多,就是吴哲;回到老A,成才高兴的是,自己又见到了许三多,还有吴哲。
不过回到老A后,除了重逢的喜悦,成才心里还有茫然。他并不是害怕被袁朗退回去,反正现在回五班,甚至退伍,对他都不算什么,但他就是难以确定:和许三多相比,自己这样有意识地与人融洽,有意识地退让无争,会不会太刻意了?如果再遇到像上次毒气演习那样的绝境,自己能不能做得像许三多一样好?
尤其是成才从小就记着父亲的话:“做人就得有目标。”可是,就是目标让自己成了电线杆子。成才觉得要当好普通一兵,就得像许三多那样,不能想太多的自己。但是,没有目标的日子,成才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空得发虚。
所以,成才虽然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但每次选择前他都忍不住带着那一丝不确定反复地自问。他不想再错,也不能允许自己再错。即使听到袁朗在小艇上代表老A发出了邀请,成才还是觉得心里有点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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