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听见有人搭话,反而猛的掀开被子嚷道:“晋王叔!你……你真是无聊,整天聒噪皇兄……还嫌不够,又来……又来管我的闲事,我可不像皇兄,肯耐着性子……敷衍你!”
冯素珍知道天香心中埋怨晋王,可听见这话连着皇上都拉扯进来,庆幸只是在府里说说而已。稍微等了一等,见天香没有动作,正要扯回被子,忽听她又冷笑了一声,再开口的语调却从直楞转成了清冷:“选驸马?选什么……驸马?我早就有了驸马,你难道……不知道?就算驸马她……她……”
偏偏说道此处,天香突然皱紧了眉头,语气沉了又沉,仿佛多少难以言明的心事都凝在其中,重复了几次就是接不下去。冯素珍听到那句斩钉截铁的“早就有了驸马”,心中早就铮铮一痛,这会儿竟下意识的接口道:“她不配。”
“你胡说!”即使在酒醉中,天香也毫不犹豫的一口反驳:“她……她好得很!你们这群……酸儒,别想……从我这儿……套走什么话,她当然配,只有她……才配,只是我……我……我不敢……”
天香说到这儿,语气渐渐低迷下去,向来万千宠爱、理直气壮的长公主,神色竟有些胆怯起来,冯素珍看着天香一脸的迷茫和犹豫,只觉一阵酸热涌了上来,瞬间便红了眼眶,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竟把天香折磨成这幅模样,那个无忧无虑、潇洒自在的天香,竟然被旁人三言两句就触动到借酒消愁的地步,冯素珍疼惜的目光在天香脸上逡巡一阵,轻轻握住天香的手,一贯温和的声音夹杂着苦涩低低劝道:“她没有那么好,竟累得你如此痛苦,不如就……忘了她吧。”
“忘了……忘了她?”天香随着这低低的声音也渐渐安静下来,下意识的重复着冯素珍的话尾,却突然仿佛明白了自己在说什么,猛然惊叫一声“不!”同时,压抑了许久的泪水也终于随着这声拒绝潸潸而下,天香仿佛用尽力气沙哑着喊道:“怎么可能忘得掉?我要她!我要她啊!”
冯素珍感到双手被越握越紧,如同握在自己的心上,痛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天香她……她竟是这样看重她的驸马,说感动吗?可自己有什么资格感动呢,难道要就此害她一生吗?不感动吗?那眼前这大滴大滴的眼泪是为何而流呢?一时间情有千结心乱如麻,似乎自己从头到尾、无论做什么,受伤的总是最想保护的人,冯素珍就这样怔怔的看着渐渐入睡的天香,愧疚和疼惜如同一把钝刀在心上割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割不出一个答案。
天香醒来时,还没睁眼就感到一阵头痛,迷迷糊糊的刚要起身,就感到手边碰到什么,心里一惊倏地睁眼坐起身来,待看清床边趴着的人时,提着的心顿时化作柔软一片。
多日不曾说过几句话的冯素珍此刻正侧着脸伏在床边,一向青白素雅的她,竟穿着一袭红色的长衫,天香眨眨眼,想起昨天是新年,想必冯素珍这身衣服也是为了顺应节气。可眼前这一片正红,却让天香不由得想起大婚那日,冯素珍也是这样趴着度过了她们的新婚之夜,虽然明知道大婚对当时的她们来说只是一场荒唐,可如今想起曾经跟自己拜天地入洞房的人是她,心里就如同抹了蜜一般,那一抹甜怎样也压抑不下,嘴角偷偷的就翘了起来。
天香轻手轻脚的往前挪了挪,见冯素珍露在外面的半张脸比宫中最精致的瓷器还要剔透,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抚了上去,触手温温凉凉,仿佛羊脂玉一般,天香的心却砰砰跳得厉害,连指尖都在微微的颤抖,这样的动静随时都有可能把冯素珍吵醒,可天香的手却像粘在那里一般,久久舍不得离开,只轻轻咬着嘴唇,静静的用目光一遍遍临摹着她的眉眼。
直到冯素珍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天香才猛的撤回手,见冯素珍就要坐起身来,想再装睡已是来不及,忙慌慌张张说了句:“你醒啦?”偷偷瞄了冯素珍一眼,见她似乎对眼前的情状有些疑惑,偏偏自己也想不起这是怎么回事,于是犹豫道:“昨晚……”
想起昨晚,冯素珍猛的清醒过来,看了眼天香的脸色担心道:“昨晚你在宫中喝醉了,现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天香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儿头疼。”又抿了抿唇侧头看着冯素珍问:“你在这儿照顾了我一晚上?”
冯素珍避过天香灼灼的眼光,起身倒了杯茶递给她,答非所问的说道:“昨晚多亏了绍民兄一路把你送回来,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还是再喝些醒酒汤吧。”说着便开门叫人去准备醒酒汤,又让桃儿杏儿进来伺候梳洗。
天香见众人已经鱼贯而入,也不便再多问,可冯素珍刻意的回避却让天香想起了这几天的疏离,刚刚有些温度的心情又凉了下去,前些日子明明还亲近了许多,怎么忽然又好像回到了冯绍民那个时候,她,到底怎么了?
正想的出神,却听冯素珍站在门边回头说道:“对了,按照宫里的惯例,今日应当是各府自己家宴团聚吧?我爹正好今日约了老友要出门,我左右也无事可做,想必绍民兄府中也冷冷清清,不如我邀他过来,咱们三人一同过节吧?”
天香听冯素珍反复提起张绍民,心中有些不快,可若是拒绝让张绍民过来,又恐怕冯素珍也不能一起过节了,天香心中掂量,反正自己的心思,张绍民也一清二楚,就当多一个人凑热闹罢了,于是便点了头。
府里的布置倒也不甚复杂,不过是仿照往年的惯例,在前厅外的院子里布置一桌酒席出来罢了,府里人本来也少,不像宫中宴席要十里流水的架势,无非是主子一桌,仆人边上也备几桌酬劳一下而已,府中众人午间便开始准备,华灯初上时早已一切停当,冯素珍也约着张绍民到了前厅,长安这才去请了天香过来。
两人一见天香便是一愣,天香今晚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少见的穿了件粉色齐脚长裙,虽是节日装束,却不像昨天宫宴上穿着那么繁琐冗烦,简简单单的鎏金滚边、摆尾流苏,头上也只是用两支白碧玉簪绾着发,更衬得她整个人清爽灵动,让人如沐春风。一双泉水般的眼睛在灯火映衬下顾盼流转,盈盈可人,却在见到冯素珍的一刻,停住了目光。
一向白衣潇潇的冯素珍,今日不知为何也反常的穿了件湖蓝色的云锦长衫,微风一过,衣摆上下起伏,粼粼生辉,更显得她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宫灯之下,冠玉般的面容仿佛染上一层光晕,让人如梦似幻、看不真切,平日的一副书生模样分毫不见,今夜倒显出些王孙公子的潇洒风流来。
不知是否节日的气氛感染,两人今夜都有些不同寻常,却都好似没有意料到一般,不知不觉间,怔怔对视的目光便纠缠在一处。
张绍民见状,等了片刻,终究只能不合时宜的咳了一声,打破这略显暧昧的沉默,朝着冯素珍玩笑道:“冯兄你平日老是非灰即白的,这乍一穿鲜亮颜色,真是让人眼前一亮,连我都要看晕了,怪不得不敢多穿,这恐怕一出门就要掷果盈车了吧!”
冯素珍这才回过神来,暗骂自己怎么鬼使神差的对着天香发起呆来,神色有些讪讪的回道:“绍民兄玩笑,我一个女子要什么掷果盈车,这一车的鲜果可真是浪费了。今日过节嘛,大家图个喜庆,我总不好穿的太过素净罢了。”
张绍民笑笑看了眼天香,见她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氛围里,眼光不由自主的飘向冯素珍的方向,心中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暗红的袍子笑道:“这倒也是,看我这——”
话说到一半,被一阵拍手声压过,只见门外两队內侍鱼贯而入,提着灯笼左右散开,高其卓尖细的声音随着一道明黄的身影揭示出眼前的情形:“皇上驾到。”
第19章 天子意
高其卓尖细的声音随着一道明黄的身影揭示出眼前的情形:“皇上驾到。”
三人交换了下目光,分明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诧不解,忙又离座上前行礼,只有天香不满于此时的打断,理直气壮的上前问出三个人心中的疑惑:“皇兄你怎么来了?”
皇帝一脸长兄的包容笑意道:“今日家宴,阖家团圆,朕在宫里孤家寡人,就你一个嫡亲的妹妹,怎么还不能来过节吗?”
说着眼光向下一扫,见张绍民跪在两步之外,便又笑道:“张爱卿果然也在这儿,还是你这儿热闹。”回头又看了眼天香,别有深意的说道:“天香你今日打扮的倒是比昨晚漂亮许多,可见家宴比宫宴重要得多,朕岂能不来?”
说完上前两步,边走边道:“都别跪着了,赶快起来,今日是家宴,咱们只论情谊、不分君臣。”目光划过湖蓝色的身影时,倏的一亮,话是对着两人说,虚扶的手却伸向了冯素珍。
冯素珍心中一惊,赶忙退后半步,将将避过皇帝,道谢起身,就听身边的张绍民回道:“皇上圣明,长公主怜臣家中冷清,允臣前来一同过节沾沾节气。”
“还是天香想的比朕周全啊,过节嘛,原本就该一起过才热闹。”皇帝坐上主位,朝三人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说话,转头朝天香道:“往年是怕打扰你跟驸马成双入对,今年总该没妨碍了吧?”
天香听到“成双入对”,脸色微微泛红,瞟了冯素珍一眼,嗔道:“往年?往年还不是什么巡查宫禁、轮值守夜,哪有功夫陪我!”
冯素珍想起往年为了躲着天香,总是把守卫值夜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害得她老是一个人过节,不知不觉就皱了眉,脸上带出一抹愧色。却见皇帝端起一杯酒朗声道:“为了这江山社稷,以往着实是辛苦几位了,朕也一直没来得及正式的道谢,今日就借着过节,朕敬各位一杯。”说罢,抬手饮尽,三人也忙陪着饮了一杯。
还没来得及谢恩,皇帝却又执起了酒杯道:“这第二杯酒,朕要单独敬给冯小姐。”说着目光一转落到冯素珍惊诧的脸上道:“冯小姐胆识过人、智计无双,从前多次救朕和江山于危难之中,前些日子却身陷囹圄,恐怕吃了不少苦,朕代表朝廷给你赔罪,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冯素珍只觉脑中忽的一跳,忙起身跪在一旁,谢罪道:“草民不敢,草民欺君罔上本就罪在不赦,幸得皇上仁厚宽恕,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心怀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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