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扫了眼菜色,发觉都是自己平素爱吃的,便道:“陛下有心了。”
说罢,又觉得有些诧异,自己鲜少与苻坚一同用膳,就算是有幸伴驾,也都是就着御膳房的口味来,苻坚如何知晓自己的喜好?
“此番你主动请缨,很好,朕心甚慰。”苻坚抿了口酒,“只是你从未亲身带过兵,有些事,还是要像其他将军们讨教。”
慕容冲谦逊道:“陛下的将军们均身经百战,臣自当尊其为师,哪怕只学个皮毛也足益终身。”
苻坚点头,默然用膳。
慕容冲心乱如麻,他上一回与苻坚的交谈实在谈不上有多愉悦,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曾思量清楚,想出征姑臧,固然有男儿何不带吴钩的壮志豪情,更多的却是想暂离长安,暂离苻坚身边的小心思。此番苻坚请他用膳,他既惊且忧,惊的是不欢而散后苻坚竟还宣召自己随侍,忧的是恐怕这是一场鸿门宴,姑臧之行还不知有何等的诡谲风云等着自己。
当然,还有难以自抑的窃喜,仿佛临行前再见他一眼,心内都会安定一般。
此刻苻坚不说话,慕容冲自顾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殿内烛光摇曳,竟是说不出的静谧安详。
“陛下可还记得,”慕容冲看着灯花许久,突然开口,“几年前陛下曾应允过臣,要答应臣一个请求。”
苻坚点头,“不错。”
慕容冲抬眼看他,眸光倒映着烛火,竟是七分冶艳、三分无邪,“如今还算数么?”
苻坚低笑一声,正色道:“朕年少轻狂时,曾自诩英雄,当时立下过一个誓言,终我苻文玉一生,决不背诺,你大可放心。”
慕容冲笑了笑,“那便好,待我北征回来,再向陛下讨要,陛下可要记得兑现。”
“自然。”苻坚放下竹箸,正坐直视他,“作为苻坚,应允你之事,我们已经说完了,下面我要用帝王的身份,命令你为朕做一件事。”
慕容冲起身肃立,“陛下口谕,臣洗耳恭听。”
苻坚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轻声道:“朕会安排你去步兵校尉姚苌军中,然后寻机……”
慕容冲的瞳孔陡然收缩。
“废了他。”苻坚吐出这三个字,看着慕容冲煞白面色,突然有种报复的快感。
慕容冲几乎只是愣了愣神,立刻道:“臣领旨。”
他答应得如此迅速,反而让苻坚有些放心不下,“你为何不问朕一句为什么?”
慕容冲反问他,“既是陛下的圣旨,微臣不答应,难道是要抗旨么?更何况,这位姚校尉,微臣不过偶有耳闻,根本素未谋面,陛下要臣伺机暗杀他,自然有陛下的情由,臣无有不遵便是,何必多加打探?”
苻坚被他一噎,还未想好如何应答,又听慕容冲道:“更何况,再光明磊落的帝王,难免都还是有些阴私,臣已经牵扯进去,再知道太多,不是自己求死又是什么?”
苻坚无奈看他,“阿房侯辩才见长,莫不是学了纵横家?”
“陛下言笑。”慕容冲干巴巴道。
苻坚指指凭几,示意他坐下,“你方才说是暗杀,倒也不十分准确。”
“哦?”慕容冲蹙眉,“那陛下的意思是?”
苻坚捏着手中酒盏,“阵的意思是,未必要杀了他,也可以留他一条命,让他无法再兴风作浪便好。”
“嗯?陛下的意思是,只要让他无法再建功立业、加官进爵,他是死是活都是随便?”慕容冲显然有些诧异,随即也反应过来,苻坚此人向来以宽仁自诩,对叛乱者都极其宽容,何况姚苌迄今为止除去四处勾连外,也无十分明晰的罪状。
“不错。”苻坚一饮而尽,掩去眼中的愧疚——他深知慕容冲秉性,此人最是刚烈,非黑即白、说一不二,而且刚毅果断,不留半点后患。让他去废了姚苌,他绝不会留下此人性命,就是怕万一有一日那人得知真相来找他寻仇。
果然慕容冲冷笑一声道:“陛下以仁治天下,可却不知有时过于仁善,反而是给自己留下祸患,臣还是劝陛下斩草除根。”
“倘若可以,做的隐蔽些,留他一命;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或是没把握好分寸,那么就让他走的体面些。”
慕容冲再度起身,“臣定不负圣望。”
公事说罢,偌大的宫室又是一片死寂。
二人自上次之后便有些尴尬,苻坚是因为纠结于前世之事,慕容冲则有些少年情动的心虚懵懂,说完了公事,又不知该如何相对。
苻坚沉默地用膳,心中百感交集,算算时间,此时的慕容冲和当年离开长安去做平阳太守时年纪相当,只是那时自己沉迷慕容冲美色,对他有求必应,丝毫不加设防。那日送他离京后,当夜自己对月惆怅,甚至还洒了几滴男儿泪。
彼时景略还活着,自己眼看着就将一统北方,还不懂何为溃败、何为惨淡、何为无常。
到后来大势已去,慕容冲围城,自己亡命出逃,乃至杀死二女,被姚苌活活缢死时,反而流不出泪来了。
回头看看,反倒有些羡慕那个傻得令人发笑,可却至情至性、真情真我的苻文玉。
可他到底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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