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陶潜不明白。
“大人平素喜好诗文,只是身为桓氏后人,必须以建功立业为毕生追求。他这几日忙于公务,无暇向先生讨教,日后一定专门到访。”
卞范之来意已表,匆匆而去。他留下了三个随从,以供陶潜差遣。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事务派到陶潜身上。
那三个仆从一直守在门外,不敢听二位主人的对话。此刻突然进来,着实吓了陶潜一下。
好在陶潜的受惊并没有被仆人们看到。实际上,自进屋后,三人一直低着头,主人不说话,他们也不敢抬头看看。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男儿。陶潜叹了口气,自从回家务农后,他便再也没有使唤过下人。家中有一名跟从多年的老仆,帮助妻子照料几个孩子,但也不是下人,反倒当做亲人一般对待。
那三个小孩木讷地站在屋子的角落,看上去温顺听话,很像一种动物。陶潜想了想,是牛,任劳任怨的牛。据说杀牛的时候,牛甚至不懂得反抗,惟有眼中默默渗出泪水,样子凄惨极了。陶潜想到自己的儿子不过同等年纪,心中一阵心疼,于是对他们说:“你们当中有谁愿意去乡下照顾我的家人吗?”
这种问询的口气显然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三个人仍是一声不吭,他们从小入籍为奴,这辈子还没有被人征询过什么意见呢。陶潜再次叹气,用手拍了拍靠左的、看上去年纪稍微长一些的男子:“就你吧。”
当晚,他在油灯下写了第一封家信。家书向来只是报个平安,桓玄府中的凶险,他已经感受到了一二,但是不便言明,加之妻子也不懂得这些事情。于是他写了些江州的繁盛、热闹之类的废话,最要紧的一件事是给家中送去了一个干农活的仆从,以减轻儿子们的负担,他嘱咐儿子:“要平等地对待仆人,他也是别人的儿子。”
天色灰蒙的时候,陶潜就起了。他在新的住所辗转反侧,几近失眠。这也许是终日没有劳作的缘故,农民从不会失眠。他担忧了,忧虑犹如一株新生的植物,经过连日来的浇灌,在这一晚疯狂生长,终于捂住了他的心口,让他一时难以呼吸。他是在窒息感中突然清醒的,窗外传来滴答的雨声,连绵秋雨,恼人地细碎而又执着地不肯停歇。
他打开窗户,冷空气嗖地一下入屋,凉意,和着尘土气息。这种味道很陌生。陶潜明白,他这是想家了。这是不好的征兆。他继而想到来者不善的卞范之和他那一番挑衅。他不爱权斗,但并非不懂。桓玄自然不可能让卞范之说那一番话,卞范之自己想说。他主动来访,竟是下战书来了。偏偏久离官场的陶潜没能当场领会这一来访的要义,以至于卞的一番机锋平白落空。“难道以后要如这般装傻充愣过日子么?”他自嘲地笑了。
他想了想桓玄,现在看来,自己是因文章而被看重,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宽慰。桓玄虽是大将,毕竟也是名门世族,写诗作文,清谈论道,自然不在话下。他自己顶着个隐逸之士的名头,多少觉得有些没底,领兵打仗是他不熟悉的,他连一个下人也不愿意使唤,要他筹谋怎么杀人?陶潜自己也摇头叹气。君子远庖厨,况杀人呼?他知道自己的底线,有所为,有所不为,只寄望桓玄能够懂得。
倘若卞范之知道陶潜内心的想法,恐怕会为这种天真而笑得跌破肚皮。
卞范之有一句话倒是实情,桓玄太忙了。来不及理会这位新来乍到的读书人。这些天,陶潜过着多年以来第一次第一等的清闲日子,吃住有人服侍,领俸禄却不用干活。他想起第一日来这时排队的情形,终于切身体会到那人山人海的缘由了。
不知道那位热心快肠的年轻人现在如何了?陶潜正想着这个问题,猛然响起来敲门声。仆人通报,有客来访。
这声通报很奇怪,足见来者不是桓玄,也不是桓玄派来的人。可是他在江州并无亲故好友,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他迟疑地说了声请进,只见一张有些熟悉的年轻面庞忙不迭地挤进门框,“陶兄,别来无恙。”
陶渊明认出了他,笑得爽朗:“是子期啊,快进来。”一边吩咐下人上酒。
来人是魏子期,正是那日帮助陶渊明递上名帖的年轻人。
两人十天前第一次见面,现在倒有些倾盖如故的意思。子期不客气地绕着屋子看了一圈,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便陶渊明,笑道:“陶兄的日子可过得很是舒服啊。”
陶潜哈哈认下:“这的确比种田要清闲的多。”他问子期现况如何。
魏子期自己找了个坐垫盘腿坐下,故作神秘地好一阵停顿,才说:“我也成了桓玄的幕僚,只不过,我没有陶兄你的好文采,只是去做个跑腿的,这不,明日便要出发去都城。”
陶潜顺势也坐下,一时有些发愣:“都城?这么快。” 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距离,都城距离江州有将近六百公里,最快的马陆路来回也要五六天,加之水路,他这一趟路上就得十来天。
“是啊,桓玄一心要建功立业,他的府上哪会有清闲的差事。每日派往各地的使者不下十人。最近,因为孙恩叛乱的事,他频频请旨出兵,每日都要派往都城的使者。”
魏子期话锋一转,兴奋道:“我还没有见过南京呢。这次刚好可以去长长见识。都说都城好,都城好,我倒要看看比我家乡如何。”
面对眼前这个天真后生,陶潜不知该怎么说。当年他在王凝之府中做祭酒,虽不用亲自送信,也曾和不少送信的使者打过交道,疲惫辛劳自不用说,路途上的种种危险,甚至可能会丧命。一旦信没有送到,回来还得受到责罚。
至于都城。都城和江州并无不同,都城人和江州人也并无不同,人在哪里都是为了生计而打拼,下等人为了生存,像桓玄这样的人中龙凤,依然要为名誉或者功业而拼上一生。
“路上当心。保重身体。”陶潜只能这么嘱托。他不清楚子期此次出使的目的为何,所携带的是何信件。这种机密,子期绝对不可以透露。他看着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心中总有说不出的忧虑。
子期倒是不以为意。他们谈论着陶潜的文章,子期因为得以向作者本人请教而激动不已,话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他询问陶潜,当初为何辞官,为何拒绝州主簿的要职,归隐的日子是何光景。这些问题,竟然从来没有人问过陶潜。至亲好友相熟,不必问,而不熟之人,害怕陶潜的脾气,不敢问。只有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魏子期,仗着少年意气,该说的,不该说的,一概不管,百无禁忌。
倒是对他自己的过往,子期甚少提及。陶潜甚至感到他在有意回避。来而不往非礼也,陶潜于是问:“谈了这么多我的事,现在该轮到你了。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来找桓玄?”
子期轻描淡写地答道:“我的老家是荆州江陵,桓玄曾住在荆州,我因仰慕他的才能,这才来投奔。”他看出陶潜的不满意,叹息道:“我的确有一段过往,只是现在不方便说。”
天色渐晚,魏子期便要告辞,他把手一挥:“等我回来吧,我给你带都城的特产,到时候咱们好好喝上一杯,到时我们再痛痛快快聊上一夜。”
友人一走,室内为之一空。陶潜陡然感到寂寞,好在子期带来了酒。他说这酒是他从老家带来。有酒有月,清风盈室,陶潜的心情便好了起来。
第2章 归园田居
这几日,陶潜闲来无事,在桓玄府中闲逛,总算摸清了自己门庭冷落的缘由。得益于卞范之的那次下马威,府中人早已明白懂事地站好了队。卞范之是桓玄的心腹,两人自幼相识,大事小事向来一道商议,而陶潜不过是一个新来的读书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除了魏子期,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得罪有权有势又决不能容人的卞范之。
难道魏子期初来就被派遣,是因为结识我的缘故?陶潜皱眉,很快否决掉这个想法。毕竟魏子期是先接受出使的命令,再来向自己道别。这顺序摆明在那里,总不会有错。
只是仍有一个疑窦未解,府中与他同期进来的人大多数并没有得到任用。桓玄新近因事外出,还来不及给这批新来的幕僚分派什么。出使都城这样的重任,偏偏落到了一个毫无经验的魏子期身上?难道真是因为他格外出类拔萃,深得桓玄看重?陶潜不用细想也知道这绝对不可能,太过美好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只是他暂时无法分析出真实的原因。
他很快就用不着分析了。过了几日,魏子期的死讯传了回来。
按理说,一个使者的死也不会有多么惊天动地的影响。即便死讯传回,也应是一个模糊的使者死了,而不是魏子期死了。但事实是,这个名字在当天传遍了整个桓玄的府邸,不只传到了被众人孤立的陶潜,很可能传遍了江州,传到了荆州。
伴随着死讯的还有一个传闻,据说桓玄居住在江陵时,前任荆州刺史王忱处处与其作对,想尽办法压制桓玄。而魏子期不姓魏,他姓王,正是王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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