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青满口答应下来,把海市这边的事情还有母亲都安顿好以后,他便坐上了前往芬兰的飞机。
十一个小时零六分,他在国际机场降落,终于呼吸到了和徐闪亮同样的空气。那空气湿润、缱绻,带着雨后青草的芬芳和树叶的香气。周鹤青坐上大巴,那颗心也随着车身摇摆不停。见了面该说哪些话,邀请他共进晚餐,脸皮厚一点,说自己出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卖点惨卖点可怜,博取一下徐闪亮的同情心。当然,千万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拖得太久,毕竟学校只让他游学一个学期。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觉得这样是不是太死皮赖脸了一点,可是憋不住的,嘴角就要偷偷扬起。
他到了学校,被助教领着去了宿舍,行李一放下来就跑到了徐闪亮就读的院系。那么多张面孔,亚洲的欧洲的,他看了很久,也没看出来哪个是他的徐闪亮。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就又利用职位之便,拜托助教帮他打听个人。
就这么一打听,还真就发现,学校里压根就没这个人。周鹤青不死心,想着兴许是他改名字了呢?就又给助教形容,是个二十岁的中国男孩,还给助教看徐闪亮的照片,助教摇摇头说,长这么打眼的男孩子一般很容易被人记住,可他是真的没看到过。又怕周鹤青不信,跑去把那个院系的中国男孩照片全部找出来给他看,还真没有。
周鹤青原本一颗高悬的心就渐渐沉到了底,他还想,若是徐闪亮来这边以后换了专业呢?他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又是“贿赂”助教,又是竭力打进华人圈,差不多把学校里亚洲男孩认了个遍,就是没有徐闪亮这个人。
他晚上给黄问羽挂国际长途,黄问羽说,“不会啊,不可能,他真的读的是学校的‘三加二’项目,申请的也确实是这所学校,我亲眼看他交的申请表啊。”听得出来,他也很焦急,“那他能去哪呢,难道他压根就没去报道?”
这么一说,周鹤青就觉得自己呼吸漏了半拍,他听到消息后就头脑发热兴冲冲地跑到这边来,压根就没考虑过不去报道这一说。黄问羽感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安慰道:“不可能,他不去他怎么拿毕业证呢?是不是他这几天翘课,没去学校?”
周鹤青无力道:“我看了学校的报道名单,里面压根就没有他的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黄问羽飞快道:“我帮你问问。”
周鹤青就等啊等,等到黄问羽再打电话过来,眼皮没来由地一跳,没等他细数是那边的眼皮,黄问羽就急急道:“对不住啊,周老师,我问清楚了,他们说闪亮的申请项目被他撤回了,他只拿了国内的毕业证和学位证……”
周鹤青:“……………………”
哦,是右眼皮在跳。
周鹤青啪一下,把电话挂断了。是怪黄问羽谎报军情呢?还是怪自己太不小心?只要一碰上和徐闪亮有关的事情,他就渐渐地不像自己。他虽然真的很想把黄问羽从电话里拽出来打一顿出气,但这就能解决问题?比起这些,更令他感到痛苦的是,线索又一次断了。
天下之大,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徐闪亮没在芬兰,他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如果闪亮没出国,那么他仍在海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周鹤青又动了回国的心思,含沙射影地问了问校方的意见,没想到被一口回绝,非得他做出科研成果才让他回去。
周鹤青一个人窝在宿舍,把头发都快撸秃了,想着果然还是把黄问羽打一顿吧。
徐闪亮拉黑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电话拨过去的时候,却总是显示对方已关机。不是空号,不是占线,是已关机。也许是停机保号呢?他那颗心就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起来,给了他虚妄的念想,仿佛总会有那么一天,接通电话后,传来他朝思暮想的声音。
他习惯了给这个号码发短信,有时候路过某家小店,有时候吃到了好吃的食物,即便是街头的一片银杏或者是路过的一只小猫,他也孜孜不倦地跟他讲野猫的花色或是树叶的纹路,哪怕是今天论文很难,或是讲课的教授有些搞笑,都要拿出来讲一讲,顺便在结尾处写下【想你】。
可从来都没有回音。
这个国家,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下雪,未下雪时,世界是金黄色的,及至落了雪花,就变成白茫茫一片,这个时节的芬兰很美。因为是圣诞老人的故乡,所以街面大小店铺或多或少都带了点圣诞老人的影子。周鹤青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为什么徐闪亮会选择芬兰,毕竟他以前对圣诞节是那么的期待。
他开始后悔了,后悔之前没有去了解闪亮太多,以至于孤身一人在这漫漫长夜里连点能拿出来的念想都没有。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哪本书?喜欢那部电影?唯一数得上数的也就一个干煸鸡翅膀。周鹤青脑子里钝钝的,什么都想不起来,明明他们一起吃过那么多次饭,可能想起来的也只有徐闪亮笑嘻嘻的脸,好像吃什么他都不在意,吃什么他都很喜欢,只要是周鹤青做的,只要周鹤青能够和他呆在一起。就连撒娇发脾气,也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生怕周鹤青受一点委屈。
多傻啊。
这么长时间,周鹤青都喜欢了。不论之前受过多大的委屈和伤害,只要递给他一颗糖,徐闪亮就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不带一丝犹豫。以至于他都快忘记了,闪亮也是个人,也会有自己的烦恼,开心时肆意大笑,难过时悲泣哀伤。他不是一只只会摇尾乞怜的小狗,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脾性的人,只是这一次,徐闪亮再也不会向他跑过来了。
他从前只知道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母亲,想着自己的学业,想着自己的将来,哪里曾留过一个空缺让给徐闪亮呢?闪亮父亲病逝的时候他在哪里?闪亮家道中落的时候他在哪里?闪亮在家里乖乖等他的时候他又在哪里?他在同女人虚与委蛇,在为自己受到的不公乱发脾气。他哪里关心过徐闪亮心中的苦?哪里看的下徐闪亮的委屈?
雪越下越大,窗外簌簌的,听不大见人声,偶有树枝晃动的声音,却是树杈承受不住雪的重量断掉罢了。学校里停了课,他便日日夜夜被困在这小房子里,忍受孤独和寂静。有时候忍不住想,闪亮呆在家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幻想几乎要把他折磨疯了去,他只能不断地进行阅读和写作,才能把那些痛苦稍稍排挤一点出去。
论文快要接近尾声,周鹤青这才长舒一口气。和刚来时的状态相比,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他就已经快成了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大叔。屋子里的囤货差不多快要弹尽粮绝,他这才想起要出去采买。随便裹了件冬衣,急冲冲往外面走,却因路上地滑踉跄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那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可街面上却仍旧亮堂堂的。即使天寒地冻,人们也不呆在家里,反而全部走在大街上,圣诞老人和麋鹿从街道中心穿过,向每一个人微笑致意。四周充斥着孩子们的欢笑,他们叫着闹着跟在圣诞老人的身后讨要礼物,那个面容和蔼的老人便从红色的袋子里掏出各式各样的小玩意。
今天竟是圣诞节。
圣诞节啊,徐闪亮会在哪里呢?他还会在家里摆上圣诞树,床头挂好圣诞袜,等待圣诞老人出现满足他的一个愿望吗?他会许下什么样愿望呢?他希望能够实现徐闪亮愿望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的莫名其妙的人。
你到底在哪里啊?
大抵是周鹤青想得太过入迷,迎面撞过来一个小孩他也没太在意。那个金发碧眼的小朋友刚得了圣诞老人的一个小礼物,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撞到人家硬邦邦的腿上,抬起头瘪着嘴要哭不哭。周鹤青慌了神,连忙蹲下来给他擦眼泪,那小孩却愣了,怔怔的,犹豫了一会才把小盒子递过去:“大哥哥对不起,你不要哭了,我把这个送给你……”
他说着把礼盒递给周鹤青,转身又跑过去跟在圣诞老人跑远了。
周鹤青抬手摸了摸脸,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经泪流满面。
63.
盒子里是个圣诞老人的小玩偶,很小,还没有他拇指长,上头挂着根红绳,正好可以栓在手机上,不是什么精致物品,可周鹤青很宝贝,好像只要拴着它,他和徐闪亮就还有机会。
开春的时候,论文已经递交出去审核,他在芬兰的学习、工作也终于告一段落。重新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再次回到海市,他却没什么欣喜的感觉,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在芬兰的时候尚且还能自欺欺人幻想徐闪亮还在等他,可回了海市才真的是梦醒时分。他照惯例给那个电话号码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已经回到了海市云云,甚至拍了一张瓦蓝天空发了过去。
他提着行李箱往机场专线走,还没走两步,便觉得怀中手机震动起来。起初他还不是很在意,在等机场大巴的空闲时刻才把手机掏出来看看,一眼就瞧见了那串能够刻进他骨血里的数字。
周鹤青的呼吸蓦然沉重起来,那么深,那么用力,好像只要不这样,他就能马上晕过去。他的呼吸乱了,手抖得不成样子,拇指在屏幕上来回划动却怎么也点不到相应的位置,圣诞老人在虚空中晃来晃去。
“先生。”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巴已经到了,您还上车吗?”
周鹤青才醒悟过来,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大巴是什么时候停在自己面前的。他朝后望去,排队的人都面露愠色,显然是等的不耐烦了。他便歉意地笑笑,把行李搬到行李厢,等在座位上坐定了,才缓缓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继而将手机重新拿出来。
他竟有些舍不得又有点害怕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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