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确实没什么家具,就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椅子上放了盏台灯。被褥和枕套看上去很新,简单的格纹款式,地板擦得很干净,四面墙壁刷成了鹅黄色,墙上安着个星星形状的壁灯,窗帘半拉着,阳光透进来,照出窗帘上一只只俏皮可爱的粉色小鸭子。
戴明月说:“我去找找手机。”
他转身走开了。
龚小亮轻手轻脚地踏进了房间,他在床上坐下了,怀里抱着先前换下来的一包旧衣物。戴明月的脚步声远了,又渐渐近了,龚小亮还干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购物袋里那条卷起来的校裤,凌乱的褶皱好像一个漩涡,它越旋越紧,越转越像一只眼睛。
龚小亮抬起头,那星星壁灯也像眼睛,会闪,会亮的大眼睛,窗帘上的鸭子也有眼睛,虽然小,但多,它们全都看着他,全都盯着他。龚小亮握住了双手,戴明月回进来了,呼吸有些急。他把一只塑料袋递给龚小亮,里头是一部手机,一条充电线。他没再说什么就又出去了。
手机是部翻盖机,和今天在卖场看到的款式大相径庭,对龚小亮来说更熟悉一些,他拆开手机后头的电板,把今天才办的sim卡插了进去,sim卡太小了,还好还能再卡槽里固定住,插上充电器,手机能开起来。
屏幕亮了。
龚小亮看到了蓝姗。
她睁着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对着他。
龚小亮倒抽了口气,他想躲开,但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逼着自己去面对这张手机壁纸。
他掐住了自己的手腕,默默地计算时间,一秒钟,两秒钟,他开始发抖,三秒钟,四秒钟,他眼前闪过一颗红色的头颅,一瞬间,好多人在他面前划十字,好多人在他面前背着十字架走在炭火铺就的道路上,好多人被鞭笞被撕裂,好多佛在说法,好多先知在讲经。晨钟敲响了,一个又一个人跪倒在地,向着圣地的方向匍匐。
龚小亮试着给母亲打电话,接连打了三通,回应他的只有忙音。
他给母亲发短信。
“妈,是我,小亮,戴老师来接我,我在他家。”
他想了想,又删了,从头开始打。
“妈,这是我的手机号,我在戴……”
戴老师……
我在戴老师家。
我在他们原本给自己的孩子准备的房间里。
几下敲门声响了起来,龚小亮抬起头往门口看去,门开着,戴明月站在门外问他:“手机能用吗?”
龚小亮捂着肚子,点了点头,戴明月抱着件大衣,笑着继续道:“旧是有些旧了,你试试大小合适不合适,别嫌弃这个款式啊,试试?”
龚小亮放下了手机,起身走到了戴明月跟前。他的小腿在打哆嗦,不得不靠着门框斜站着。戴明月把大衣披到了他身上,上下一打量,拍了拍他,似是颇为满意,点着头走开了。他进了厨房。
龚小亮看着他,他把大衣脱了下来,放到了床上,低头站了会儿,也去了厨房。戴明月在和面,龚小亮洗了洗手,给他打下手,戴明月家里只有一根擀面杖,他给了龚小亮,龚小亮擀饺子皮的时候,他从冰箱里拿了盆韭菜鸡蛋,和一盆猪肉鲜虾馅儿出来,他还去客厅把电视打开了。饺子皮擀了不少,戴明月开始包饺子了,擀完剩下的,龚小亮也来包饺子,临到包好,煮水了,戴明月又找了盒豆腐出来,拌了个小葱豆腐,拿去了餐桌上,他还张罗着要做个水果沙拉,客厅厨房两头跑,忙前忙后,龚小亮还在包最后剩下的几张饺子皮,他看看戴明月,又看了厨房一圈,偷偷拿了把水果刀藏进了裤兜。
饺子下了锅,两人站在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饺子浮起来了,各个都是白白胖胖,戴明月拿漏勺拨了拨,笑笑:“还好,没破的。”
他往锅里加了碗凉水,水再煮开,他拿来两个大碗捞饺子。他给了龚小亮满满一大碗,他自己那份要少一些,两人一人一碗饺子,坐去了餐桌边。
这个点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转播中央新闻,眼下播到国际新闻了,澳大利亚某某动物园的一只考拉被同伴打了一顿掉下了树,这经历被游客拍了下来放上了网,这只可怜的考拉一夜暴红。新闻里播了那段视频,戴明月看笑了。龚小亮只匆匆瞥了眼,就继续埋头吃饺子。
饭后,两人一块儿收拾了饭桌和厨房。戴明月先洗了个澡就进了自己房间,龚小亮也洗了个澡,出来后,回到那小房间里,关上门,关了灯就在床上躺下了。他把偷拿的水果刀藏在了枕头下面,他把手也压在了枕下。
客厅的灯熄灭了,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但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过了阵,一串脚步声再次响起。龚小亮凝神听着,他慢慢握住了那把水果刀。
有人开门进来了。这人还在往床这边过来。这人靠得很近了。他停下了,就停在他的床边。
龚小亮弹了起来,抓着水果刀,对准了那个人。借着过道上的灯光他看得很清楚,站在他床前的人正是戴明月。戴明月明显吓了一跳,张口就说:“我来看看你要不要加床被子。”
他开了台灯,盯着龚小亮手里的水果刀,哑然失笑:“你以为我要趁你睡着了杀了你报仇?”
戴明月往前走了两步,光从他脸上移开了,他的五官变得模糊,只有轮廓异常清晰。他镇定,冷静地说:“人死不能复生。都过去了。”
他伸出手,一个背后全是光,周身漆黑,看不清的形象在对龚小亮说着话,那声音是温和,亲切,不带任何攻击性,甚至充满了劝诫,安抚的意味。
他说:“把刀给我吧。”
龚小亮松开了水果刀。
“对不起。”他对戴明月说。他不敢看戴明月的反应,也不想再看他,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
他害怕,他害怕任何一双眼睛,任何一个抬起眼睛的动作,任何一根手指,任何一只靠近他的手,他想回到那高墙下的牢笼里,但他还想再见见他的妈妈,他要跪倒在她面前,抱住她,和她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说得他哑了,说得他哭出来,他要哭出来。他想哭。
怎么又下雪了?
怎么又好像很多人在说话?他们在说他的故事吧?他的故事只有一个,但是有太多细节可以说了。什么样的人会去杀人啊?还是活活打死。什么样的家庭会教出这样的孩子啊?他天生就是反社会吧?人之初,性本恶啊!
龚小亮捂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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