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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嘲笑我,他们鄙视我,他们唾骂我,打我,我或许能好受一些,但他们看着我……还是杀了我吧,还是我去死了,我妈会好过一些,她能过上好日子吗?”

“你说的神,他对我的安排是什么呢?他会惩罚我吗?怎么惩罚?我愿意被他惩罚。”

“我知道了,可能没有被判死刑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可能这就是神对我的安排。”

第三章

龚小亮采买了些日用品,在火车站附近找了间便宜旅馆住下了。旅馆对面就有个网吧,他去那儿按照戴明月给的简历在电脑上重作了份,又找了个复印店印了十来份,很快就拿到了手,倒是找拍证件照的地方花了他不少功夫——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冲照片了,也没什么人用相机了,街上到处都是拿手机照相的人,龚小亮最后在靠近新时代广场的一家眼镜店边上找到了个提供证件照服务的冲洗店。拍照的地方在店里的一个小隔间里,老板亲自给他照,先是指了个位置让他坐下,接着在墙上鼓捣了通,龚小亮只觉得左右两边一热,眼前一刺,两道炽热的光线集中在了他身上。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让龚小亮眯起了眼睛。老板不乐意了,连声说:“你眼睛睁开啊!不睁开我咋照!”

龚小亮试着作了个撑开眼皮的动作。白茫茫的光线外,隐约有道影子在移动,像是那个手持相机的老板,又有些像一个在审讯他的警察。

审讯室里的灯光比现在还要亮,四周比现在还要暗。一道道黑影围绕着一张桌子,围绕着他兜着圈子,这些黑影质问他:“你和蓝姗什么关系?”

这些黑影告诉他:“你知道她怀孕了吧。”

他哭了出来。

“下巴抬起来一点,你低着头干啥呢?”

老板不耐烦地指导龚小亮:“看镜头啊!欸欸,别低头啊!咋又低头了呢!”

龚小亮作了个深呼吸,稍抬起下巴,找到了相机镜头,抓紧了裤子,没再动了。相机的闪光灯亮了下,龚小亮垂下脑袋,揉了揉眼睛。

照片算是拍好了,洗了二十张,回到旅馆,龚小亮把照片一一贴到简历上。他再次打量这份简历。戴明月给他写的个人介绍颇有期末点评的风味:学习能力好,吃苦耐劳,注重个人独立性的同时富有团队协作精神,能灵活应对、处理突发性事件。

这些特质他确实有,尤其是在监狱里,表现得特别突出。如果招聘的人需要他详尽描述自己的这些特质,他要怎么说吗?他能说得好?他能编一些故事来搪塞吗?

戴明月在简历里隐瞒了他的牢狱生活,他也接受了这样的隐瞒,他明白他的用心,谁会想要聘一个高中没毕业的有前科的人呢?这人犯的还是杀人的罪。他们会相信他已经改造好了吗?他真的已经改造好了吗?他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动手杀人的人,天生基因就和别人不一样,那可能是种恶的基因,天主教管这个叫该隐的基因,在佛教里就是“业”。生来就有的“业”,埋藏在他灵魂里的“障”,他是没法摆脱的,他要修,修一些正果来调和这些业和障。

他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很坏的人?蓝姗可能只是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一个契机。人来到这个世界,多多少少都带着认清自己的任务。谁会想要稀里糊涂的就老死了呢?

想到蓝姗,想到死亡,龚小亮一阵难受。他把那叠简历压在了枕头下面,趁夜又去了那间网吧。他建了个新的文档,自己作了份简历。在这份简历上,一段长达十年的时间段里,他填写的是:在牡丹第一监狱改造。

这一行字打完,他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想了想,删除了,但这份新简历他还是打印了出来,把剩下的照片全贴上了。

龚小亮开始在牡丹找工作。早上他在路边早点店里买两个白面馒头,吃一个,留一个,他会先去人才市场递一圈简历,接着就去电器城,数码城,反正能和电脑软件硬件车上关系的地方他都会去。饿了他就啃早上剩下的那个馒头,水是在旅馆里装的,随身带着,冷了的馒头就着水下肚,面遇水涨开来,一个馒头能顶一下午。通常,他都是无功而返,有的人甚至连简历都不收就把他打发了。煤挖完了,牡丹这座城市奄奄一息,除了那些新开的商场卖场还在招零工,没什么地方还请人了。他也硬着头皮去应聘售货员,经理一看他没有销售经验,他又阴阴沉沉地说不来几句话,直接就让他另觅他处;就连去超市当收银员,他也因为没经验被拒绝了,不过这次他多问了句,问超市请不请搬货的,力气他还是有的。应聘的人听了,轻笑了声,力气谁没有呢?有的是比他壮,比他结实,精力比他还多的人;一些数码城里卖手机和电脑的一听他来找工作的都和他说:“你咋不去深圳?”

深圳有好多电子芯片厂,一年四季都缺人,勤快点的,不要命一些的,一天上十六个小时班,一个月能拿好几千。

龚小亮想过去深圳,去一个没人会认出他,没人知道十九中弑师惨案的地方重新开始。他可以每个月汇钱给他妈妈,他们还可以打电话,视频,他得去换一个手机,现在好像都流行用微信了,一个可以储存声音,传递声音的手机软件。

他也知道,他一旦离开牡丹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不会想再呼吸这里干燥的空气,触摸这里灰黑的尘埃,不会再回忆起这里的雪,这里的白和这里的黑。他一分一秒都不会想要再想起蓝姗。

可是,杀了人,坐了十年牢,然后就此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潇潇洒洒,这样可以吗?这样就够了吗?这样就算偿还了他的罪了吗?这就是一条人命,不,是两个生命的价值了吗?

龚小亮掐着自己,拖着自己在牡丹的路上走着。他不能就这么离开,他没办法就这样一走了之,如果他是个孤胆英雄,他可以说自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他不是,他只不过是一个踏着炭火,迎着鞭笞,向着未知的高山攀爬的罪人。他要欢迎这些痛苦,他要拥抱这些痛苦,他需要它们来打磨他怀揣着的“业”。一种近乎自虐的负罪感牢牢攥紧了他的心,他任凭它的摆布。

尽管旅馆的要价不高,可连续住了两个多月还是快挖空龚小亮的所有现钱了。这晚,龚小亮一盘算,明天他不得不搬离这里了。至于要去哪里落脚,他还没想好。去做一个乞丐吗?未尝不可,他哪里还有什么尊严可言,他这样一个人哪里还需要什么自尊?

隔天一早,龚小亮打开衣橱收拾东西,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套挂着的校服,旅馆老板娘帮他把衣服洗干净了,还因为这套校服和他套过近乎。他们的女儿也是十九中毕业的,正在哈尔滨读大三,学酒店管理。老板娘热情,有事没事就爱和龚小亮唠几句,龚小亮因此听了不少她的家事。

旅馆的老板姓文,整家旅馆就靠他们夫妻两人打理,从前也有生意好的时候,请了十来个服务员,天天客满,现如今呢,牡丹火车站没落了,沿街开着的招待所,家庭旅馆倒闭的到底,改头换面的改头换面,文老板的旅馆能支撑到今天多亏了一墙之隔的老文饭馆。老文饭馆的掌勺是文老板的表弟,也是个文老板,去沈阳学过厨,烧得一手好菜,能作流水席,杀猪宴,一道雪松焖鱼远近驰名,不少食客慕名来这儿尝鲜。文老板在饭馆入了股,这些年全靠这些分红支撑着旅馆。

龚小亮在旅馆里进进出出,常听见老板娘数落文老板,旅馆门庭冷落,水电暖气样样都需要维护,花的钱不少,老板娘早就无心再经营了,她想把旅馆和饭馆得墙打通了,把老文饭馆扩成老文酒家,承办婚宴,寿宴,满月酒。一来,虽然牡丹人口外流严重,经济不景气,可哪家哪户结婚,过寿,有了孩子不开心,不得庆祝庆祝,二来还能给他们即将毕业的女儿谋个生计活路,她学的是酒店管理,不正好回家发挥发挥吗?

龚小亮把校服从衣架上取下来,叠好了,垫在他带进旅馆来的那只购物袋的最底层,他收拾了下就提着袋子下楼了。到了前台,老板娘一看他,问了声:“这就走啦?”

龚小亮点点头,掏出把钱来数着。老板娘问他:“还找工作呢吧?”

她又说:“工作难找啊牡丹!”

龚小亮诺诺颔首,把一叠钱放在桌上,推给老板娘:“您看数对不?”

老板娘拿起钱,一边数着一边问他:“你爸你妈呢?”

龚小亮靠着柜台站着,道:“离婚了。”

过了会儿,他又道:“我爸去大连了,我妈不怎么和我说话。”

老板娘一看他:“端茶送水能干吗?隔壁那个打杂的回老家结婚去了,反正吧平时还得兼干着些旅馆的活儿,你行吗?”

龚小亮点头如捣蒜,但随即他暗暗掐了自己一把,他意识到自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利用了别人的同情。

他干了件坏事。

龚小亮看着那笑眯眯的老板娘,才要说什么,老板娘一转身,小跑着就上了楼,不一会儿和文老板一块儿下来了,她拉着文老板说个没完:“我看行啊,你瞅瞅,唉,不是,我说,难不成我干还是你干啊?我这整天收拾这个收拾那个的还没个完了啊?你倒好,两手一撒看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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