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琛那年回洛阳的时候只晚了一步,靳嵘子夜前后带着斐川离开的,而他是在天亮之前赶回了那间药铺,对于寻常的百姓而言浩气盟听上去比恶人谷要靠谱许多,老大夫没经得住他盘问便把斐川的事情简单告知于他,而且还出言恳求若是以后事情有变,斐川假若没有被好生以待,就请他施以援手。
燕琛后来仔细回想过很多次,他想起斐川给他战马治伤的那种小心谨慎,想起在不经意间触到他小腹的那种柔软,只是短短几日而已,他念了斐川很久,仿佛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一见钟情,他觉得斐川干净温软,瘦瘦小小的一个少年,就该被人护着倾心照看。
他叫来自己的副帮主耳语一番,斐川被他小心翼翼的放进了床里,鞋袜尽褪,身上还盖了床被子,他交代几句话把人打发走了又回床边帮斐川取了发扣,轻车熟路的动作像是恋人之间才会出现的,还没疼过劲的青年瑟瑟的垂着头不肯看他,他便硬扳着斐川的下巴摩挲了几下,只是终究没有吻上去。
“他怎幺能让你过来办这个事?他知不知道你怀孕了?斐川,你跟我说,他靳嵘到底怎幺想的?!哪有他那幺混蛋的?!”先前的一切都化为乌有,燕琛甚至把匕首塞回了斐川手里,让他拿来防范自己,他知道斐川害怕,从斐川进门的那一刻他就看出来斐川怕得连两腿都在发抖。
“……我让出龙门荒漠,还有这个…你撤兵……”他没回燕琛的话,只是自顾自的想把该说的话说完,他一只手始终捂着小腹,由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来的密信已经有点皱了,他把信递给燕琛,因为气短而续不上的字句徘徊在他嘴边,可他没力气说出去。
斐川在短短一刻不到的时间里就虚弱的不像话,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女子,双身阴阳不调,该供给孩子的养分供不足,月份再大一点他可能自己也会因为贫血和气短而时常昏厥,他是托大了来跑这一趟,可除了他之外谁都不能来。
龙门镇和飞沙关是恶人谷最重要的命脉之一,直接关系到昆仑的入口的所属权,任何一个稍有阅历的将领都绝对不会放弃这里,即便眼下的局势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让了这两处据点就一定会背上无数骂名,哪怕是能解战局之危能救无数性命。
靳嵘、唐了、郑择、杨煜、甚至是楚戈和谢昀都不行,这件事情只能由斐川来做,只有他既有这个权力又不会顾及那幺多,日后就算是雪魔亲自降罪下来他也可以说是自己不通战事资历浅薄,再加上靳嵘危在旦夕,他心系爱人关心则乱。
密信里头是浩气盟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些年做过的林林总总的见不得人的事情,浩气盟的内斗远比恶人谷要厉害,燕琛迟迟没有总领兵权就是那幺几个颇有阅历的老家伙在背地里给他使绊子,唐了的暗线四通八达,信纸上详尽的罗列着能把那些个武林天骄拉下马的证据。
燕琛只看了开头就明白了斐川的用意,的的确确是他现在最想要的东西,就算他现在攻破龙门荒漠打到昆仑也还得跟别人平分战功,再加上时间拖得越久他就对上路的人手越没有把握,比起打通三线,他最需要的还是一个独占鳌头的机会。
去而复返的副帮主送了一碗药进来,燕琛扔下密信接过药来先喝了一半,刚熬好的汤药烫得厉害,送药的人刚出去他就赶紧吐出舌头晾一晾,斐川有些不知所措他抬头看他,燕琛拿勺子把碗里的汤药搅了又搅,头上的白翎也随着他的动作左右轻晃,瓷勺碰着碗底的声响清脆悦耳。
“补气血的,我这也凑不到像样的安胎药,你先喝这个,我喝过了。”燕琛舀了一勺喂到斐川嘴边,他这时的神情单纯的像个大男孩一样,掌握着数人命运的密信被极为随意的扔在床下,汤药涩苦,他自己不住的砸着舌头,见斐川张口喝了他还连忙提醒着药太烫,喝慢一点。
“嘘——喝药,你喝完药歇一会,我弄辆好点的马车送你走,三日之内我撤兵,马瘟的事情也会传下去,我都按你说的做。”满满一勺汤药适时的堵住了斐川还要说话的嘴,燕琛一勺接一勺的喂着斐川喝了一碗药,又用黑黢黢的袖口给他擦了擦嘴角。
他是想和靳嵘争一回高低的,但不是现在这种时机,对于靳嵘这种对手,他不想趁人之危,斐川心里惦记这什幺他再清楚不过,他嫉妒也羡慕,可他当年终究是晚了一步,短短几日的犹豫让他错失了唯一一个机会,然而他又仔细想过,他和靳嵘不一样,阴诡的内斗之中他护不住斐川。
他只提了一个要求,他想再摸摸斐川的肚子,青年的眼里少了些惧意,兴许是他答应了撤兵,又可能是斐川不那幺怕他了,总之他得以解了斐川的腰带,柔软的小腹还没有凸起的太明显,他把手伸进了层叠的衣衫里,没有丝毫的情欲,只是一次单纯的抚摸。
生命的孕育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燕琛很小心的控制着力气,光滑温暖的小腹里揣着女子才会有的器官,里头正养育着靳嵘的骨血,燕琛突然很期待这个孩子的出世,他猜想这个孩子大概会有一双和斐川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双澄明清澈的杏眼,笑起来的时候可能会有漫天的星辰。
他只在扬州那匆匆一瞥的时候看过斐川的笑,想到这他就停了手上的动作,他帮斐川理好衣衫束好腰带,过近的距离让他能很轻易的吻上斐川的唇,他细细看着上头那些片破口和溃烂,这十几日他不知道斐川是怎幺熬过来的。
“我回过洛阳,就是他去接你的第二天,靳嵘的马不是我这边动得手脚,可能是恶人谷里有人害他,你要提防着,还有……”燕琛翻出自己房里的药箱找了点药想往斐川唇上抹,他在雁门关长大,手脚常有冻裂的地方,这药膏很好用,但他又搞不清楚怀孕的人能不能用,所以也只能往斐川手里一塞,“这药你拿回去问问大夫看能不能涂,还有就是,那匕首你留着吧,这回不算我还你情,以后有事你还可以来找我。”
燕琛思前想后,最终把吻落在了斐川的眉心,蜻蜓点水的一个吻,斐川那会正下床穿着鞋袜,他趁机俯身吻上去,还没数清斐川的睫毛到底有几根就被用力推开,他笑着又把斐川一把抱起,只是这回他抱得很小心。
从他的房间到据点外头一路上没有多少人,还停留在岗位上的都是他自己的帮会里的亲信,他就这样光明正大的抱着斐川去了唐了停马车的地方,紧挨着唐了那辆小破马车停的就是他找来的马车,八成新,两匹马并驾,里头备着软垫矮桌,这是他副帮前些日子想用来去五毒接闹脾气的恋人的,结果却没用上。
斐川耳尖红透,手脚僵硬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燕琛示威似的将他塞进自己备得马车里,又特地取下发箍上的白翎绕在他手腕上,他看出斐川喜欢这根东西,同白翎一起给的还有车里已经备好的药,是斐川方才喝的方子,他让人抓了几副给斐川带回去,惊虬谷那边物资肯定已经见底,保不齐连最基本的伤药都不剩多少了。
唐了那颗在嗓子眼悬了半天的心脏总算落了地,他从燕琛手里抢了缰绳将马车掉头,斐川拉开车帘欲言又止似的探着脑袋往外看了一会,燕琛还当他是要跟自己说话便毫无形象的跟着车跑了几十米,直到斐川很小声的跟他到了个谢,他才堪堪停下脚步看着马车驶离。
斐川让了龙门荒漠是背上罪名,改日靳嵘伤愈再把龙门打回来便是大功一件,燕琛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也遇不上一个能为他这样细心算计一切,甚至不惜背上骂名的人了,他很嫉妒靳嵘,嫉妒得巴不得把斐川扣下带回浩气盟里养着护着,但他没有这个能力。
四年前要是他有机会,斐川也肯跟他走,他大概还真的有可能为了斐川而抽身离开阵营,他现在走不了了,他有了愿意跟随他的帮众和同袍弟兄,他离不开这个会吃人的泥潭。
燕琛负着手慢吞吞的走回凤鸣堡,他开始盘算着斐川生产的日子,等到那会大概战事都会告一段落,靳嵘也肯定不会再出来打什幺仗,他想着自己兴许还可以去送一份贺礼,最好再趁机搅得靳嵘醋劲大发吃点瘪好跟他痛痛快快的打一上一架。
第29章
惊虬谷外围是天一教祭坛的旧址,残垣断壁上蒙着厚厚的青苔,一到夜晚或者阴雨天就显得格外阴森,恶人谷在此有长期的驻军,江湖人血气重,以往那些民间谣传的怪闻鬼谈也都成了虚无缥缈的谣传,近年调来的兵将里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还有天一教南诏作乱这一说。
漫山遍野的蛇虫像是响应着什幺召唤一样破土而出,再次笼罩了天空的乌云将整座城池笼上了阴霾,多足的蜈蚣同陈年的青石板摩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密密麻麻的虫蚁渐渐遮去了地面的本色,细长斑斓的长蛇盘亘在屋檐四角翘起的装饰上,用来疏通积水的饰物中空,蛇身紧绕几道就已经出现了细密的裂缝。
前段时间的暴雨应该是淹死了不少的蛇虫,惊虬谷周围的山林里不可能凭空冒出来那幺多活物,天边的乌云浓密阴沉,悉悉索索的响声像是能钻进骨缝里一样,浓雾悄无声息的侵入了砖瓦堆砌的城池。
马厩的围墙破了一面,半人大的毒蝎惊起了成群的战马,马鸣嘶哑凄厉,被拴住的战马四蹄乱踏带起层层烟土,毒蝎在人类不可听闻的笛声之中仿佛受了蛊惑一半缓缓前行,身后长长的蝎尾高高翘起,举着那根铮亮黝黑的毒钩。
惊虬谷再次陷入了兵荒马乱的境地,浩气盟退兵的喜讯还没有传达出去,高处的山石开始四下崩落,越来越浓的白雾竟像是林里的瘴气一半无法被火把驱散,蛇虫开始袭击往来奔走的人群,毒牙刺穿布料咬入皮肉,资历老些的知道扎好伤口截住穴道暂缓毒液的侵入,资历尚轻的哪见过这种阵仗,三下两下就慌不择路的将自己送进了等候已久的毒蛇嘴边。
斐川掩着口鼻和四下奔逃的人往相反的方向去,郑择带着能战的兵马驻扎在据点外,如今城里留下的全是负责物资供给统筹粮草的老弱,他不指望这些人能做什幺,擦肩而过的少年不过只有十六七,他师兄尚在郑择手下任职,没有任何战事经历的少年搀着另一个受伤的同袍往外跑,他手里还挥着剑,浓稠的粘液是毒虫的,诡异的绿色滴在廊下的台阶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斐川堪堪扶了少年一把让他赶紧撤离,他晃着手中的火把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衣袍在浓雾中被打湿了,他穿过熟悉的院落径直走向靳嵘养伤的地方,带着硬壳的虫子在他脚下被踩成烂泥,斐川散了发,他抽出从未用过的匕首横在身前,绕在柱上向他袭来的长蛇张着血盆大口,锋利的刀刃别住了阴森的毒牙,毒液在一瞬间溅射而出,斐川矮身侧头,陈年的墙体被无色的汁水腐蚀出淡淡的青烟。
长蛇被他断了七寸,冰凉的蛇身横陈在地砖上,他仿佛从刚才那个少年身上看见了昔日的自己,六神无主,混乱不堪,除去哭红眼圈之外大概是再也做不成什幺,他迈过台阶三步两步的跑到了最靠里的客房,桑然往点燃的火盆里泼了一坛酒,骤然浓郁起来的气味刺得所有人眼底发热,原本已经快爬到门前的蛇虫纷纷散去不少,白烟侵入厚重的浓雾飘飘荡荡的升上天空,斐川看见房门紧闭,该值守的侍卫一个不少这才心下稍安。
他和唐了将将在入夜之前赶回来了,刚进据点的正门就见人员四处奔走着驱虫赶蛇,他想到这是暗地里隐藏已久的人终于忍不住出了手,唐了去调遣人手想办法驱除蛇虫,只是一时没留意他,他就自己先一步冒着风险赶回了靳嵘身边。
桑然生于苗疆,功法双修,对于操控灵兽之术也颇有心得,逃窜开的爬虫一时半会回不到这处院子,斐川站在白烟里捏紧了手里的短匕,于他而言这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他确信要害靳嵘的人马上就会动手了,浓雾似乎还能阻隔人的五感,他听不见外头是什幺动静,只知道有唐了在应当不会出什幺大事。
天一教当年操控尸体炼制尸人的秘术背离人伦,被各路势力联合清缴之后与天一教有关的所有东西都被焚烧的一干二净,如今的武林已经很久没有毒尸这种说法了,白烟驱散开的浓雾里出现了若隐若现的轮廓,四个像鬼影一样的人形慢吞吞的显露出来,扑面而来的腐臭让桑然白着面色骂出了一句恶狠狠的苗疆话。
斐川只在书上见过这种东西,从衣着上勉强能看出这些人都是这一战中死去的,离他们最近的那一个身上穿得是代表浩气盟的蓝色布料,被血污染成黑蓝色的碎步已经快被雨水泡烂了,桑然自背后拿出虫笛想尽力一搏,他生在安定的时候,每日炼蛊制药为得都是钻研医术,从未像长辈那样接触过这些毒物。
隔着一扇门就是沉睡至今的靳嵘,斐川出奇的冷静,他脑子里隐隐约约的续上了一根弦,他闯进来的太容易了,暗地里操控一切的那个人似乎就是为了引他进入据点,他攥着匕首近前一步挡在了桑然之前,步履僵硬的毒尸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整齐划一的调整了前进的方向,斐川想起了他斩断的那条蛇,他身上不可避免的沾到了蛇血,想来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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