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鸢和彭小满一路溜达过来,见彭小满买了一手,一份铁板鱿鱼一份香辣花甲一份福鼎肉片外加一根苹果糖。等走到了那家李记砂锅的露天棚下落座,彭小满几乎已经捉不下了。李鸢替他扶正了屁股下的塑料凳,防着他仰面翻车,“……你是从难民营刚放出来么?”
彭小满拿了串儿鱿鱼递给他,“我怀疑我出院以后得被我奶24小时盯着忌口,你捉下面这头小心烫。”
李鸢捏着鱿鱼低头笑:“末日狂欢?”
“可不。”彭小满叼着签子,“是她给我的自由过了火。”
彭小满说的这家苍蝇馆子,李鸢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青弋人,还真没听说过。门脸掸眼看过去还没别人家排气扇大,破锣嗓子的胖老板娘在窗口单露个头,套一个脏了吧唧看不清布眼子的尼龙围裙,面前一左一右摆了两个大灶,一个灶上各有八个火力极旺的灶头,颇红火地全部燃着,热气腾腾地咕嘟着圆形小砂锅。千张页和粉丝做底,鸭血浇头和红烧牛肉浇头任选,葱蒜另加,沸了再泼一瓢秘制红油。香到窒息。
“这家要再晚点儿来,队得从这儿排到省人大,这顿我请。”彭小满要的砂锅鸭血,多放辣子,不要香菜葱蒜。他喝口桌上摆着的陈茶,吐了下舌头,“……嘬了一天的医院食堂的绿豆粥,脸都绿了。”
“我算看出来了,饭量不可貌相,食欲不可斗量。”李鸢要的红烧牛肉,辣子适量不要葱蒜,但要求多放香菜,猛放,大胆放,肆意地放,以致彭小满像看个异端教徒一样满脸惶惑地看着他。李鸢劈开一双卫生筷,不小心手滑,蹦出去一根,正巧弹对面人下巴上。
“哎草。”彭小满没躲掉,被弹了个猝不及防,低头吐掉嘴里的花甲壳子,一抹下巴,“说就说,不带你还发暗器的。”
李鸢听了没绷住,道了个歉,手撑在桌子上笑了半天没停。
胖老板娘是个实诚人,两碗滚着的砂锅端上桌的时候,李鸢那份里的香菜堆成了一个翠绿的小山,那股彭小满始终觉得吊诡的奇异气味泼面而来,熏得他恨不能翻白眼。
“你这个表情。”李鸢手提着筷子滞在半空,挑眉无奈,“很容易让人觉得我是在吃翔,好么?”
“跟吃翔也差不了多少。”彭小满抬屁股挪了塑料凳的位置,换到了下风口,“哎西巴,这个迷之味道。”
李鸢伤了右手,没法儿拿筷,于是用了左手。按常理而言,人是要么习惯用左要么习惯用右,像李鸢这种打小就能左右开弓的神人,真不多见。李鸢奶奶自打发觉了自家孙子有这等技能,就总意气扬扬,一直逢人就说:我林家长孙子神异,绝顶聪明。李鸢为此不爽,一面膈应自己成了她嘴里自满的资本,一面觉得这是个FLAG,自己搞不好会被她说得中年谢顶,地方支援中央。
结果想到了,真的就去看彭小满低头咬粉丝,而露出的乌黑发顶。彭小满竟有两个发旋,并排生着,一左一右。青弋的老人间惯有句民间的俗话,说“一旋儿横,二旋儿拧,三旋儿打架不要命”,翻译一遭改成白话,意思就是说,两个发旋儿的小孩儿,性格容易太过耿直,只知进而不知退,但异常的聪明。
这话靠谱?显然是不靠谱。先不说发旋儿这玩意儿,李鸢觉得就和命理阴阳压根不搭嘎,纯属于封建迷信要不得的迂腐唯心主义,何况彭小满的“进”,他哪只眼睛也没瞧见。至于聪明,可得了吧,就那不会写跳过,结果从头跳到尾的惨不忍睹数学卷儿,体育老师教都不至于那水平。
光线慢慢更加黯淡,霓虹与灯火依次点亮排开,成为连缀起街头街尾的蜿蜒一线,苏旅巷的行人也渐密,闲来逛晚市的情侣居多,老大不卫生且瞎狗眼地分吃着一份冰淇淋或鸡蛋仔,甜甜蜜蜜地互挽着手。彭小满吃东西倒很有章法,食量如水牛,食速如蜗牛,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咀嚼吞咽,吐东西的时候,也要竭力把头低下去,同时还要拿手遮一下。文明得要死。
彭小满诚不欺李鸢,这家苍蝇馆子的砂锅当真物美价廉,好吃得飞起。可辣子也是真够实在的,也不知道老板那边儿是不是有川渝血统,辣口辣喉不说,过后还隐隐烧胃,跟吞了块煤球似的。赶上肠胃功能不好的,第二天小肛`门怕得变脉冲喷气式。李鸢吃了半锅实在他妈扛不住了,从小超市拿回来两瓶冰牛奶,拧开一个,敦敦敦灌下去一半儿。过后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敲着桌子,边欣赏彭小满大家闺秀似的文雅吃相,边很不体面地直嘶溜。
彭小满也不知道是吃辣真牛`逼还是硬撑着假牛`逼,声儿都不带喘地连汤带水吃个精光,等把筷子一撂抹嘴抬头,李鸢一愣,见他琼瑶女主似的蓦然两行清泪,顺着苹果肌就滚下来了。
好比他吃的不是李记,是碗给状元郎践行的离别苦酒。
乌南江夜晚涨潮了,白天从乌南江大桥上往下看,还能看清在靠近水岸的地方,裸露着几处狭小而不规则的水中洼地,像飘落进水中的几盏黄叶。而斯时斯刻,就只能看清茫茫一片的静肃江面,与浸在水中,摇摆浮漾的青弋灯火了。江心是鹭洲高中,被外围的一圈绿丛拥覆,恐怕是临近高考,有些祈愿想求,有人在中央放着孔明灯。
鹭高本来是禁了孔明灯的,说是有火灾的隐患。其实索性放宽倒还好,反倒是往往牵连到了侥幸的问题,就偏有人去赌那把小概率。说白了,就总觉得小小违规不伤大雅,随性就好。就像遇到一棵古银杏,就要把彼此名字悄悄刻上去,求一生一世;就像遇到了一尊佛,说了不让不让,也要抬手去摸摸脚,求平安顺遂。
彭小满走在前,手里捉着那个实在咽不下的苹果糖和牛奶瓶;李鸢在后,看他身上的宽大T恤被车水驶过身侧的气流与晚风,共同吹得鼓起,强行假胖,实则是真瘦。两人一同嘶溜,如同迎风协奏。
彭小满猛停下脚步回头,眼眶还是淡淡带红的,两人对视一刻,他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根拆了封的绿箭:“兄弟,嘶——交个朋友。”
李鸢第N次没绷住,侧头乐出声,抬手挡了一下。
“我原来那个学校,云古那边儿,我说过吧?是云古一高。”彭小满吹了个泡泡,闲闲倚靠着大桥上的一排围栏,手指着鹭洲,亦是指着鹭高,“也是有水,但不是江,是喷泉,天然的那种。学校特别有钱,还从外地买了樱花回来种在种在中央草坪装逼,被我们叫成情人坡,不谈恋爱简直对不起那个景儿。”
李鸢把口香糖吐进包装纸里,熟门熟路地翻出火机和烟,看着彭小满抬了下眉,意思是问他可不可以。彭小满手撑着下巴,慢吞吞地点了头,他才点上,站到了下风口。
“但你知道我们那个学校,有个别称叫什么?”
“云古第四人民监狱?”
“我去。”彭小满很惊喜,“你怎么知道?”
“全中国第二大的高考工厂超级中学,云古一高,都出纪录片了,你觉得现在有哪个高中生不知道?”李鸢看着他笑,补充说:“每天五点半早集合晨跑,边跑边看书,中午一小时吃饭休息时间,晚自习到十一点,上课睡觉劝退,抄作业劝退,玩手机劝退,男女非正常接触直接开除,二十四小时教室监控,每年发下去的学案练习卷儿能养活周遭一片造纸厂。”李鸢比了个拇指,“臭名昭著,但升学率牛`逼到爆炸。”
“啧啧。”彭小满皱着鼻子乐,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我都不知道我们学校这么有名。”
“你说的这个名,全是骂名。”李鸢提醒他,烟灰絮絮飘洒进脚下的江里。
“我知道啊。”彭小满耸肩,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谁都知道,老师也知道,主任也知道,辅导员也知道,校长也知道。但是呢?”彭小满顿了一下,“每年还是与很多生源滚滚不断要进来,有些简直是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钻,家长什么都不为,孩子死了也可以,就为那个接近百分之百的升学率,死在课桌前,那也是光荣的。学校那意思就是,爱来不来,老子这儿有得是人来。”
“那倒是得承认,你们那儿人不是总说,要身边不认识三俩个清华北大的,都不算云古一高的人么?”李鸢话里有点儿微不可察地嘲讽,“怎么,你算是激流勇退了?史上最牛`逼的逆行?”
彭小满改作双手捧脸,眼瞳被大桥上明亮的排灯,映照成浅棕色,眨眼,眼盖上那两道新月形的细褶,就时有时无。
“你可以抨击制度,但我就是单纯地想活命而已。”
知识改变命运。彭小满他老子彭俊松是典型的凤凰男,就是靠着一股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拼劲儿,才考出祖籍青弋去了云古的石油大学,本硕连读七年,拿着重本文凭又去伊拉克呆了两年,后回国结婚生子,高校谋职,顺遂安稳。为此彭家上下对这句话表示深信不疑,便连带着彭小满,也按要求把这句话熟背胸中,宛如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宛如党员心里的八荣八耻。
过高的期望肩负在身,目的其实就已经不单纯了。没有继承自家老子那副顶聪明的智商,却又被千难万险地推进了云古一高,套句过气的网络金句,彭小满彼时内心是拒绝的,连鼻毛都在表示拒绝。该怎么说呢,就好比挤地铁,这压根就不是你要上的这趟儿,结果硬是被人流用力搡了上去,退也无门,逃也五门。灯还他妈坏了,车厢二话不响地鸣笛,哗啦啦驶进乌漆漆的轨洞,两眼一抹黑。
问一句还有没有坐错车的,轻轻反响,没人回答,那种区隔与孤立,是令彭小满无端端地心惊胆寒,冒白毛汗的。
在那种所有人都一门心思学习的地方,那里就是逐梦者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堂。心不在焉的人,是得被捆在十字架俯斜审视的异教徒。会被强行忽视,乃至排斥,被煽动成带坏风气,坏了一锅粥的堕落老鼠屎。彭小满太白净,又总是自玩自的默不作声,老鼠屎难听了点儿,鸽子屎,反正是屎,想好,要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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