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的时候,谢梧一直盯着他,眼看他因为沉浸在某种思绪中而忘了掩饰的失神,心中便先于大脑思考得出结论——虽然不知道是出何种缘故,但蒋锡辰确实已经把带他见家长的打算往后推,甚至打消了。
人看得太明白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情,此刻他宁愿自己是个懵懂茫然的十几岁少年,那样也就不会在秒懂的瞬间心情跌到谷底。他喉咙里堵着一堆带气的疑问和质问,想问他是不是动摇了,是不是想放弃;想问他在想什么,想问他为什么,想问他有什么不能坦诚说的……
但他不忍心给他甩脸色。
“算了,随你吧。”他用力地抿这嘴角,把喉咙里的话吞回肚子里。
蒋锡辰又避开他的视线,垂眸道:“那我走了。”
谢梧无言地点点头,深深地看着他。
看着他拧开反锁的门出去,看着他的背影远离,看着他每走一步似乎就变得陌生一点,然后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很浅、很被动。这么久以来,都是他给看什么自己就知道什么,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关上门,自己将找不到再开门的钥匙。
他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域,恣意放肆的时候海纳百川,警惕静默的时候滴水也不往外泄露。
谢梧叹了口气,仰头盯着天花板,有点无力,有点迷惘。
这小子大概被戳到了什么开关,怕是要犯病,拒人千里还是小事,直接跑路才麻烦。由着他这么任性,肯定会落得谁也不甘心,可要主动向前去迈,他找不到路。
唉,当初到底着了什么魔,居然有勇气跟他来认真的?如今脚下终于踩到了沼泽软泥,才体会到进退维谷的滋味儿。
多想无益,他开水洗了把脸,回到自己的包厢。
这天和张婧谈戏的目的,自然不了了之了,倒是对她坦诚了自己和蒋锡辰的关系,并换取了部分信息——她和蒋锡辰果真没有什么狗血的男女关系,他们之间相差五岁,她曾短暂地做过蒋锡辰的钢琴老师。
“那时候,关系挺好的。”张婧斟酌了片刻,选择了这么个不痛不痒的形容词。
说完又怕谢梧误会,追加了解释:“一开始他很多事情都会跟我说,对我很依赖……当然,后来就不是这样了,具体的,我觉得你还是从他那里知道会比较好。”
谢梧心头略过一丝没有出口的烦躁,可也只能点头,暂时不好从这里追根究底。
饭罢,张婧留下了电话:“如果需要我,可以随时找我。小辰他……挺不容易的。”说完,越过他和岳芷屏拥抱道别,自己走了。
今天的插曲说大不大,可也绝不算小。谢梧心里有点五味陈杂,大约入夜也让人更脆弱了,面对岳芷屏,他立了半天的“老同学”姿态也有点绷不住,到底正面迎上了对方的目光。
这个目光今天已经在自己身上聚焦了数次,内涵各不相同,但动机都是一样的——正如他们今天刚见面时,她说的那样:“格外关注而已。”
两人相视两秒,谢梧略带自嘲地扬扬嘴角:“你一回来,就给你看了这么一出戏,我算回报到你的好奇心了吧?”
岳芷屏歪头轻笑:“那也是意外啊,如果不是这种巧合,你也根本没有打算跟我坦白说你和那个……那个小孩儿的关系吧?唉,不是,我说,”她呼了口气,拿那种看怪叔叔的眼神看谢梧,挖苦道,“你也有点太过分了吧?那小孩儿看起来跟未成年似的!”
这几天蒋锡辰染了个黑色头发,从学校回来后又酷爱穿显年轻的运动装,看起来确实减龄不少。谢梧顺着岳芷屏的话想起他的样子,心里便不由自主软下去,又牵挂上了,有点无心配合开玩笑,只默然地苦笑了一下。
“如果真那么小,可能就好办了。”他发散了幻想,如果蒋锡辰真的那么小,应该就没有现在这么深的套路,也没现在这么坚固的心墙,大不了整个揉进心里,不信敲不开捂不热。
岳芷屏看他的反应,微微怔忡,眼神灰了下去:“唉……老谢,你是真心的?”
谢梧直面她:“这里面有很多缘故,但......对,我是真心的。”
岳芷屏挥动了一下手,缓解自己不太喜欢的气氛和答案,半调侃半玩笑道:“据我所知,你每次都说真心的吧,光是我现在能数出来的,就有……”
“不一样,他不一样。”谢梧没等她数人便打断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神有些犹豫,但牙一咬心一横,还是把话说开了。
“芷屏,我知道你还挺在意我们当年那个约定的。当时说,如果十年后我未婚你也未嫁,咱俩就凑合……不能说全是玩笑吧,那会儿咱们肯定是都有点那个,但我觉得,既然这么多年我们都没真正走到一起,那可能真的没法儿靠这句话扭转乾坤了,你……”
“这不是才第九年吗?”岳芷屏退后一步,抱胸看着他。
这模样气场挺强。谢梧内心尊重她,也喜欢她这样独立强大的姿态,年轻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偷偷迷恋过,但也止于那会儿了。人年岁渐长带来的一大收获,就是能更轻易地看穿别人何时在伪装,内心真正何所求了。
从读书起,他就被岳芷屏列为男闺密,而且是很安全那一类,因为他们有一半性别不合。有了“安全”的心理定位,他们在友谊的道路上也走得比寻常男女更深。然而青春嘉年华,又浸淫在艺术里,性别本来就更模糊,难免会发生化学反应。
及至岳芷屏出国前,彼此都清楚,对方的意义已经和过去四年不一样。可恋人未满,友谊又太过珍贵,只好留下一个“讲义气”的约定,匆匆分了别。
在遥远的物理距离和漫长的时间里,他们保持联系,保持一定程度的倾心相交,彼此当然是对方重要的人。只是互相给予的位置渐渐错位了,十年之约,至少在此时此刻的谢梧看来,是该废止了。
“我爱蒋锡辰。”他认真地看着岳芷屏,一字一句摊开自己的底牌,“也说不上什么具体原因,就是觉得,一想到要割舍他,哪怕只是不理他,心里就揪疼,分不出半点心情注意别人。”
我爱他。我不怕他对我关上门,踹也要把门踹开。
他听到自己心里这样说,忽然就发现了脚下的路。
沼泽里满地软泥,而那中间有个主动接近过他、现在肯定也正盼望着他的蒋锡辰,他怎么能在那扇门还没发出锁门声的时候,就局促不前?脚下又怎么会没有迈向他的路?楚文锦在那里,蒋东维在那里,甚至霍熠也在那里,这些都是路。
还有,林怡,他们都叫妈的人。
想到这里,他蓦然开朗,心里涌起一股马上去见蒋锡辰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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