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也掩了郁闷之色,温言对未来的小舅子道:“本是出来散散心,随处走走,不想正遇上弦弟,莫要碍了你的事,可方便让吾随行?”
您是郡王,您说了算,碍不碍事的你心中莫非无数?厉弦暗自腹诽,也只敢腹诽一二,这京郊往郦山的官道,虽说不上荒郊,但哪里都算不上赏景所在,您说是偶遇,那就偶遇,您要随行,敢不让您随行么?
厉弦心下一盘算,庄子上并无什么违禁之事,收了仲家女眷也不是什么秘事,纸坊等等一应事物还得等自己去了才开始,当下庄子确实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这位王爷要去视察一番,也只能躬身相请,倒履相迎。
第24章 相见
郦山南苑并未正经起过什么名字,因地处郦山之南的小丘陵,郑氏尚在时又爱风雅,种了不少花木,便喊成南苑。至郑氏过身,厉澹也不过一年来一两次,南苑的花木再无人来赏,渐渐凋零,又因山地不平,种不得许多稻麦正经粮食,只在零散的地上种些黍菽,庄户的日子日渐苦楚。
有胆大的偷偷猎些山上的小兽换衣食糊口,到底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且山林溪河都是有主的,让主家察觉了,更生事端。好在原先的郑氏体谅下人,现如今厉大娘子也不甚严苛,见庄户生活艰难,也睁眼闭眼,并不禁他们偶尔渔猎,来庄子时也洒些赏钱,让庄户有所进项,上上下下俱是欢喜,日子也勉强过得下去。
再说,比之脚无立锥之地,身无隔日之粮,时有倒毙之虞的流民野人,这天壤之别让庄户们也能心平气和了。
自母亲逝去后,厉弦他这几年倒是头一次来南苑。
庄上的管事老郑头原是郑氏的陪房,也没正经起个名字,因人生得黑,年青时郑家上下都唤他郑黑子,娶的婆娘也是当年郑氏的陪嫁丫头,待他年长掌管了这庄子,人人便称他老郑头了。
林泉一早骑着快马通知了庄上,待得厉大公子的车队缓缓而至,天色已近黄昏,老郑头带着一干仆从跪伏在道边相迎,大公子难得来庄子已让上下紧张万分,还要加上个王爷,由不得他们抖如鹌鹑,噤若寒蝉。
庄子建于郦山山脚之下,依山傍水,雅致玲珑,一口冷泉正位于庄子西侧,夏日炎炎之时来此,自是美妙如神仙,这秋冬时节人人都绕着泉水而走。只是这口泉,水质甚佳,用来沏茶冲水尤有余香,平日大伙喝的水都是山溪水,主子们来时向来是取这口冷泉饮的。
庄前的碎石路草草修整一番,洒了层薄薄的黄土,倒也似模似样。
厉弦当先,引着河间王往内走,眼角扫过跪在道旁的仆佣,却没见到仲家那七个女人。他看了容色有些焦急,正四下张望的仲二,撇撇嘴吩咐石屏去问问。
等他带着河间王一行在主屋安顿好,坐到厅堂饮茶时,石屏来回复了,他悄声俯耳,道是两个小的和温氏病了,几个妇人在照顾,怕给贵人们过了病气,俱都缩在屋里,不敢出来相见。
厉弦点点头,看看焦虑的仲二,低声吩咐:“跟他说一声,晚上爷去瞧瞧这几个女人,不用太过担心,他那般伤病我都妙手捞回魂了,他家女人好吃好养的,有甚事?”
河间王轻啜几口茶汤,赞道:“这茶饼烤得不错,焦香尤浓,却不觉燥,水质清而不浮,弦弟好享用。”
厉弦回过头来指指默不作声仍在烤茶的林泉,笑道:“我这童子言语不多,手脚倒还麻利,尤其烤茶沏水,香得很!我也不懂甚么茶好茶坏,吃得利索便是,水倒是好水,这庄上的冷泉用来沏茶,我阿娘当年也是盛赞。”
提起过世的母亲,厉弦腿粗的心弦也轻轻颤了下,黯然饮下一口微苦的茶汤。
周敦歉然,又不好多说,温言问起旁的:“听说你把仲家的女眷都从教坊司买了回来?”
冷眼瞥见仲二面无表情地直直站在厉弦身后,他顿了下,低声道:“你也太过胡闹,仲二你弄家里去也罢了,怎地将人一家子女眷都弄了回来?好歹也顾些颜面,须知闹狠了,厉相面上不好看,更莫要惹得我父皇恼了你。”
厉弦叫起撞天屈:“我如何是胡闹?这叫一人欠债,全家连坐。仲二欠我的,就得他一家子来还!况且她们在教坊司里好吃好喝,不过唱曲跳舞陪陪客人便能赎那一身罪孽,岂不便宜了?哼,我买了她们,就是要当奴婢牛马使唤,这才是禀承皇帝旨意,尽责罚之意。”
周敦张口结舌,一时也不知如何分说厉大公子这歪理。话不投机半句多,悻悻然喝了会儿闷茶,自去歇息了。
坐在铺锦叠丝的雕花架床之上,周敦望着田喜放下窗格,点起蜡烛,青烟袅袅而起在墙上幻出古怪的光影,他忽地低声问道:“你说,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田喜悄无声息地走上前,轻轻为他摘下玉冠,拆散发髻,低声道:“主子,奴只知‘听其言,察其行’,只看最终结果怎样,是真是假又有何干系?主子的眼总是比奴清明。”
***
仲家的七个女人住了两间角落里的厢房,石屏送她们来庄上时吩咐了老郑头几句,让稍照应些,住的自然比一般奴仆略好些。地方不大,胜在还干净,三四个女人一间,也不太挤。
女人们到得庄上,提心吊胆几天,见主家并没有什么恶习,也无甚为难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厉大公子几乎就把她们忘到脑后了,问问庄上管事,也不知如何安排,只说是等主子来了,再行安置。也没安排什么重活计,只让她们自已整理分发下来的衣食,洒扫庭院。
忽忽几日过去,一帮女人的心放了大半下来,在狱中熬着未曾倒下,此刻放松心弦反而病倒了三个,最小的两个和温夫人一并躺倒,咳喘发烧。老郑头让人熬了些草药灌下,反反复复低烧几日,倒也慢慢好了起来,只是怕疫病过人,不敢近贵人的身。
厉弦带着仲二进到厢房时,珍娘正跪坐在床铺边小心地给温夫人喂药。仲樱昏沉沉地睡在床尾,陈姨娘轻轻拍着她的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边上的小几放了只犹余药渣的陶碗。
闻着人声,陈姨娘一惊,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低呼出声:“二,二公子!”
温夫人猛地推开药碗,抬起身来,死死盯着来人,颤声道:“阿衡!我儿……”
仲衡抿着唇,眼眶渐渐红了,他跪下来,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哽咽难言:“……儿不孝!”
母子相拥而泣,自是道不尽的伤怀。
厉弦黑着脸站在一边,有点尴尬,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这帮子娘们楞是能当没看见!要不是顾虑多多,他府上的仆妇敢这么没眼力见,不把主子放眼里的,统统拖下去一顿好打。
如今么,厉大公子运气,呼,不和这帮初当奴仆还不识规矩的娘们儿一般见识。
石屏站在一边也暗自着急,轻轻咳了几下,使劲甩眼色示意。
还是珍娘到底看惯了主家脸色,如今虽然换了主家,惊喜伤心之余突地惊醒过来,偷眼一瞧黑脸的厉大少,慌忙拉扯温夫人的袖子,急急示意——少主子来了,可快收了泪去。
温夫人见着日夜担心的儿子,哭了几声也宣泄许多,顿时一楞,想起了自身的处境,心下酸涩难当,咬着牙扶着儿子的手臂起身下榻,口中道罪,便要下跪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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