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邱庆才就是邱永泉,那么,一切都合理了。
他说“他回来了”,要么指意外回到祖宅里的我,要么是指历史的幽灵附在了他的身上。我更相信后者,尽管它如此荒谬。邱庆才大半辈子也没能想起过往,想起那份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爱,直至垂垂老矣,对着满屋亲手雕刻出的玉人,才忽然被过去的记忆侵蚀。所以他刻出了半张脸,没有双眼,没有灵魂。那晚独自待在小房间里的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是玉人看向了他,抑或涌起了对年岁无情的不甘?
我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修长,是一双适合雕刻的手。我也的确非常热爱玉石,与邱庆才聊天的时候,或多或少说到了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是的,我那么年轻,一双手捧着的邱庆才无法企及的年少轻狂,是邱永泉当年面对与母亲一般美丽的幺孙时满心的悲愤。他老了,老得快要拿不动雕刻刀,老得再也无法寻找那个人的踪影,只能陪着一排排无脸的玉人了却残生。
于是邱庆才,或者邱永泉,他们将所有邪恶、悲伤、苦痛一一吞下,宛如被包裹在玉石里的殉葬者,或被历史掩埋的情人——总之,他们变成了新的玉人。
如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我茫然地坐在那里,过了很久,我在更深处摸索到了一张纸,来自真正的我的祖先的自白——
“阿琼,我忽然想起了你的脸,想起你曾经跳过的那支舞。那时我躲在画舫里,你在灯下起舞,周围是那些爱慕你的酒客。他们写下了许多诗篇,来称赞你的美丽,你并不在意,反而偷偷摸着我的脸,问我是否冷了饿了……有人送你一枚羊脂玉的坠子,挂在你胸前,你就像玉一样,洁白可爱。
后来我找到了很多美玉,亲手为你做了簪子,但你却不喜欢,将它丢在床下。我知道你怀上了孩子,他肯定长得很像你,那张脸,那双眼睛,尽管我尝试过上千回,也无法刻出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可你怎么能死了!你怎么敢!我明明那么爱你!
我的玉啊……我的阿琼……我做了很多玉人,可都不像你,都没有你的容貌。我们的孩子不能走路,但他很好,他的孩子,我的幺孙长得很美,就像你一样……我总是忍不住对着他喊你的名字,他会叫我祖父,他越来越像你,也开始慢慢躲着我了。我老了,我已经快要入土,我给他建造了最美的墓。他说要去南边游历,就像你时刻思念着家乡的山水,我都懂的,可我不能放他走,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戛然而止。
纸上溅了许多红色的斑点,像血,我低下头细细嗅过,仿佛能闻到幽灵的气息飘荡着,紧紧缠绕着我或者整个家族,融化在我们的血脉里。所以我的祖先才能借邱庆才的身躯活过来?因为在他的身体里,有与生俱来的疯狂,有共同的、邪恶的血液,有对玉人如同凝视深渊一般的痴迷。
那我呢?
我忍不住站起来,大口大口喘气,费劲地将一切恢复原状。我环顾四周,觉得无法再待在这里,这里太过喧嚣,有大笑着的邱永泉,有痛苦死去的邱庆才,有也许逃脱了的邱瑾,有往日被无辜殉葬的许多冤魂……我不知道情人墓在哪里,也不知道里面是否埋葬了无数玉人,我也不想要知道。
我只能感觉到恐怖,无边的恐怖。
☆、07
自那以后,我再没回过祖宅,一次也没有。
了解到事情真相的那晚,我就连夜回了城里,大病一场,做了许多诡异的梦。梦里除了玉人,还有脸,以及或睁或闭的眼睛。我有些理解邱庆才为何在自杀时不忘戳穿自己的好眼,因为他惧怕那种美丽,穿越了千年仍旧是他的梦魇,既不能看,也不能躲藏。他对母亲的爱早就将自己扭曲,他迷失了自我,不知道自己是独守祖宅的邱庆才,抑或垂涎玉人的邱永泉。
在我彻底好起来之后,我去找了心理医生,因为我发现自己一旦看到玉石或者雕刻刀,总忍不住惊惧。明明我曾那么喜爱它们,却无法拿起工具雕刻。
医生是个年轻的男人,长得很美,有一刹那我甚至觉得他就像玉人,但下一刻我就压抑住自己的想法。我没有坦白所有,只是说不停地做噩梦,在了解了某段往事之后。医生没有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而是非常友善地与我交谈,让我沸腾的情绪慢慢沉寂。
我逐渐可以抚摸着玉石,将它们雕刻成动物、花草或是别的,除了人,我怕我会想起那些玉人,我不敢……与医生熟悉之后,我没再失眠,也很少做梦。于是,我亲手刻了一枚玉坠送给他,是他喜欢的桂花,洁白剔透。医生很高兴,他是个爱笑的人,我喜欢他的笑容,想要一直待在他的身边,享受那份安宁。
我觉得——我大概是爱上他了。
医生,啊不,阿仁告诉我,他其实刚来这座城市,有种萦绕不去的孤独。我忍不住握紧他的手——他曾经称赞过我的手指修长,像白玉一般——他也回握住了我。他知道我心底的恐惧,他不清楚我埋藏了什么秘密,他只是安慰我,用他假装的脆弱引诱我,让我沦陷。
我和他上了床,我本以为这辈子我都无法爱上谁,除了玉石。但他很温柔,即使从未试过这种滋味,也小心翼翼,让我慢慢将他包裹,紧紧包裹。啊,我忘记了那些往事,忘记了祖宅里不见天日的玉人,忘记了我那位邪恶的祖先,忘记了我的血我的骨我的灵魂……我不需要什么,我只想要他,我细细抚摸过他的胸膛如同抚摸着碧玉一般——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我要疯了。
我将带回来的书信全部烧掉了,希望能彻底忘却离奇的故事。历史的尘埃终究化为真正的尘埃,随风飘散,空气里满是焦味。可我又闻到那股淡淡的铁锈气,不寒而栗,只好赶紧逃离。我要找到我的怀抱,我的阿仁,我们属于未来,我们与那段阴暗的时间毫不相干!
我终于开始雕刻,用玉石雕刻许多人,什么八仙过海,什么观音,什么菩萨低眉。但我不曾将阿仁的脸留在玉上,他也从未问过缘由。
直到那天,我又做了噩梦——
梦里有如同蝴蝶起舞的美人,她的酥胸,她的脸庞,她的双眼,都是铺天盖地的美。羊脂玉的坠子在她胸前晃荡,衬出肌肤白玉无瑕。然后,我看到一个孩子,躲在画舫角落的孩子,他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炽热,喃喃自语。我又看到美人随大官归去,享尽荣华,却敌不过年华,丰腴不再。鲜嫩的、青葱一般的女子来来去去,美人生不起妒恨,只是对那孩子愈发好。
渐渐地,孩子长大了,仪表堂堂,却非常依赖母亲。他尤其喜爱雕刻,别院每一处都是玉石,连被美人丢弃的簪子,也流连着玉的润泽。但白璧生瑕,被他亲手玷污,又一点点消失。他的长子,像珍宝,又是报应。待他老去,他那美人如玉的幺孙出生了,他是多么痛苦又欣喜,为他在地下修筑了华丽的宫室,永远的囚笼!
但他求而不得,他的琼,他的瑾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他发疯一般搜罗了许多美人,与他们有着相似眼睛的美人,然后埋在玉石里,与他长眠。当他躺在墓穴里,我站在一旁,我听见无数哀鸣被封在纯洁的玉人中,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的嘴唇蠕动,宛如毒蛇,宛如钻入骨髓的虫——
我醒过来了,耳边是阿仁略带慌张的询问。他说我的眼神有些可怕,浑身大汗,像是陷在无底深渊一般。我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我需要温暖,可我满心恐惧。我迟疑地开口,问他是否曾有过别的名字。
阿仁有些惊讶,摇了摇头。接着,他沉默了,因为我喘息着把他纳入自己的身体里,吻过他的眼睛,大汗淋漓。过了很久,他忽然开口:“好像……在出生之前……被算命的改过……少了个字……”我的指甲不小心划破了他的皮肉。但他不以为然地继续说着:“钰,应该是钰吧?”
我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悲鸣。
☆、小番外(可看可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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